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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燕姻缘全传77回

  尝观人之各有所好者,性之近也。或以吟咏夸于一时,或以著述传于天下,或寄情于楚馆秦楼,或啸傲于花天酒地,或以抱才不遇困厄频年,以锦心绣口之才、定国安邦之志无由发泄,借野史稗官以畅其志者有之。是以《镜花缘》者,旷其见闻之伙;《红楼梦》者,运其笔意之深,事虽不同,各逞其胸中抱负而有所发泄也。若以后园赠金、公子落难印定阅者耳目,无所取也。

  坊友某携《玉燕金钗》秘本至,略一翻阅,似胜别本弹词。纵观至尾,觉文虽未能免俗,而意则迥不犹人。其写朋友之谊,直言规谏;义士扶危,一腔热血:均有真情至理寓乎其中,绝非任意架词。其写私情之永成好合,犹是人情恒事,尚非始乱之而终弃之也,阅者不必以此微辞而累之。至恶者难逃国法,善者咸沐皇恩,以见善恶报施,无道不爽,洵足以垂鉴戒。茶余酒后,独对一编,亦足以消除俗虑。不意小说之中,亦有此可取之书焉!是为序如此。

  光绪二十年岁在甲午冬十二月沪北俗子识于容膝居,鸳湖梅花居士呵冻于海上寄庐

第一回 喜豪华起造园亭 三篾骗计哄吕昆

  词曰:

  不喜皇都帝里,只爱山野村居。说什么绣户珠帏,怎比俺团瓢竹篱;说什么高车驷马,怎比俺藤床竹几;说什么金貂玉佩,怎比俺麻鞋草履;说什么美姬俊仆,怎比俺稚子山妻;说什么珍馐百味,怎比俺淡饭黄齑。醒来时下局棋,闷来时做首诗。喜的是海棠带雨,爱的是出水芙渠。正逢着菊绽东篱,又不觉寒梅雪里。不管是和非,不论兴亡事。任他去争名夺利图荣贵,怎比俺水秀山青隐士居!

  这一首闲诗按下不讲。

  且说这《玉燕姻缘》小说的故事,出于大宋神宗天子年间。江南苏州府吴县阊门内有宦家,姓侯名筌,字伯鱼;夫人仇氏,所生一位公子,名韬,宇闻略。他父亲现为三边总制之职。因边关乃险要之地,所以不便携带家眷上任,将夫人、公子留在家中,只也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侯大爷自他父亲到任之后,眼前少了一个管头。俗语道:富贵生骄奢。若论家资,却算苏州首富。每日三朋四友,日日饮宴,夜夜笙歌。结交的尽(情)是一班三教九流,好闲子弟。府中有几个篾客:一个姓黄,名子方;一个姓李,名连义。二人原是在庠生员,因惯代人刀笔,出入衙门,如同儿戏;学院按临考试,访得他二人招摇撞骗,劣迹多端,所以学院行文,将他二人头巾革去;无以为生,目下在侯府做了个蔑客。内中还有一人,姓莫,名乐本,是江南人氏,一向买卖营生。这个人名与号到不出名,惟有个绰号,人人皆知,俱唤他叫“六头”。你道那六头?骑马在前头,走路在后头,坐席是横头,吃的是骨头,用的是搭头,赌钱场上赚的是非头。只因上年办了些京货买卖,慕这苏州乃天下第一个马头,来至苏州。不上半年光景,把些本钱花费的干干净净。目下也落在侯府,做了个帮闲蔑客。

  且讲这侯大爷,本来生性不好读书,贪恋酒色。若讲“读书”二字,就头昏脑闷。每日同这三个篾客非嫖即赌,问柳寻花,也算得个风月领袖。俗云: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却被三个蔑客弄得来昏天黑地,把读书二字付于流水。

  一日,莫六头在侯大爷面前说道:“大爷府中偌大家资,若不寻个乐境,终是一个俗人。尝闻古人秉烛夜游,惟恐光阴易过。何不在城外起造一座花园?栽种名花古树,跑马射箭,可供终日之乐。不知大爷意下若何?”侯大爷心中久有此意,只因当时他父亲在家,畏惧尊人,不敢自专;今他父亲离家甚远,虽有夫人,却管他不下。侯大爷听了六头几句言语,甚是喜欢。道:“就是我家爷爷回来,那时也起造成工。自古道:成工不毁。就是将来倒下运来,也还落得一块产业转卖他人。常言说得好:千年田地,八百主人。生死成败乃寻常之事,不用多疑。”立定了主意。

  即命莫六头在城外买了一块空地,请了工匠,丈量周围十余里。画了图形,起造亭台数十余座。即命黄子方、李连义采买砖瓦、木料,又托六头管工。选了吉日动工,定限三个月完备。取名南凹小桃园。果然曲水流通,参差树木,实在齐整。本来这三个篾客也会办事,各处亭台摆设,无一处不好,所以侯韬一看,十分赞美。

  自造这所花园之后,一时哄动苏郡。不论远近,来游小桃园,即士大夫、乡绅人家俱来借园游赏。车马盈门,日夜不息,颇极一时之胜。

  时逢天气融和,花明柳媚,侯大爷在家纳闷,欲要到园中散散心怀,遂吩咐备了抬盒、一切器皿,都发至园内等候不提。

  一会工夫,黄,李、莫三人已到,见府门外扛抬不息。莫六头问道:“你家大爷今日何往?”有人说:“大爷到园看花。三位相公难道不知么?”李连义道:“大叔有所不知:我们昨晚被大爷多灌了几杯酒,却吃醉了,并没有晓得大爷到园中去的话。”那人又道:“莫不是三位相公酒后忘却了?”大凡做蔑骗的人是要方就方,要圆就圆,生怕得罪侯府中人。黄子方连连说道:“是昨晚我们吃醉了。”一头说,一头从外面进来。只见卷棚下拴着许多的牲口,鞭辔备得现现成成。有人说道:“三位相公,大爷等候多时,三位相公请快走一步。”

  三人来至花厅,只见侯韬衣冠齐楚,专等黄、李、莫三人一齐动身。三人抢一步当先,说道:“晚生等因昨晚多吃了几杯,故尔来迟。望勿见罪。”侯韬看他三人眼斜目瞪,[想]来他三人因昨晚饮酒太过,[不]免回去又干些风流好[事],所以宿酒未醒,有些痴头呆脑。侯韬大笑道:“你三人如此大量,日后可以戒酒。”莫、李二人听见戒酒,就像杀了他家的父母一般,说道:“晚生等沟渠之量,何能比上大爷江海?日后少吃些罢。”侯韬笑道:“今日也备了酒肴,发至园中,畅饮一乐。尔等何必故推?”六头道:“既大爷如此,晚生怎敢不舍命陪君子!”言毕,四人出了花厅,来到大门外,上了马。侯韬骑了一匹紫骝,黄子方骑了一匹黄骠,李连义骑了一匹乌骓,莫六头骑了一匹青骢。余者俱是家人奴仆。

  离了府门,不一会工夫,到了园中,众人下了马。一边有人飞报道:“大爷来了!你们的茶可曾齐备?”书童道:“水已开了。立刻就献上茶。”再讲黄、李、莫三人陪了他,来至薜萝轩坐下。家人送茶。茶毕,侯韬并无一言,只是闷闷不乐。难道三个篾客陪着一位东君,却没有一句话说么?只因先把些话都说完了,连打发勾死鬼的话也没有一句;况又是仲春天气,侯韬坐下,只是打盹。真正是:

  人逢喜事精神爽,闷向愁肠瞌睡多。

  黄子方见侯韬心下不乐,暗想道:“不是来看花散闷的,却是到此处想心事的。”只得来至侯韬面前,说道:“大爷精神困倦,何不射他两支箭,醒一醒瞌睡如何?”侯韬勉强起身,命家人将靶子插在箭道上,将弓箭摆得齐齐整整。侯韬便望着黄、李二人道:“你们教莫六头先射一支与我看看。”黄、李二人此时就对六头道:“大爷吩咐,教你先射一支与大爷观看。”六头回道:“岂有此理!还是大爷先请。”侯韬道:“如此得罪了。”言毕,家人递弓箭上来。侯韬左手推弓,右手搭箭,只听得一声响亮,弓翻弦落。却向耳门一下。<原文下缺>

笫二回 侯公子游园请柳氏 三篾骗计较唤吕昆

  词曰:

  离了高官位儿,跳出是非窝儿,清闲了老人家心儿,消磨了英雄性儿。寻一块无人地儿,起两间矮矮屋儿,打几扇稀稀窗儿,栽几棵小小树儿。山上有草牧羊儿,池中有水养鱼儿。到春来赏花儿,到夏来乘凉儿,到秋来观菊儿,到冬来踏雪儿。一年四季,收些五谷杂粮儿,做几缸浑浑的酒儿,宰几个鸡儿,煮几个鱼儿。请几个知心朋友,猜拳儿,行令儿,唱曲儿,直饮到三更斜月儿。怀中抱孩儿,脚头踏妻儿。只才是:无忧无虑快活村庄一个老头儿!

  闲词按下。

  再言侯韬翻弓,打了四脚朝天,黄、李、莫三人忙忙扶起,道:“大爷可曾打坏了么?”侯韬道:“别处还可,只是耳朵内好似摇铃擂鼓一般。”黄子方好没意思,命人将弓箭、靶子取过一边,着人将侯大爷搀扶到薜萝轩来。大家坐下,说道:“大爷受惊了!”侯韬道:“都是你这三个狗头!好好的坐在这里罢,射什么箭!打得七死八活,[眼]睛里面犹如火萤虫儿乱飞,险些儿性命不保。”黄、李二人见他说得实在真切,连忙陪小心道:“都是晚生们之罪!大爷不须见责,下次晚生们谨戒就是了。”六头道:“好好的来看花饮酒,你们要去射什么箭!假若一下打死了大爷,怎得回去见侯老夫人?如今且命人摆酒,与大爷压惊便了。”忙向侯府家人道:“酒宴可曾齐备?”家人回说:“俱已齐备。请问相公:还是摆在薜萝轩?还是摆在别处?”侯韬道:“摆在百花厅上。”家人答应下去。

  且说这百花厅,却与众不同,里面可摆得二三十席。本来落地宽大,周围一带栽了许多的桃花,开得十分烂[漫],犹如一架锦屏风。家人把酒席摆下,请大爷入席。侯韬同莫、李、黄三人来至百花厅。只见窗明几净,翰墨淋漓,两旁挂的尽是名人古画。真是:

  天上神仙府,人间富贵家。

  又见流莺飞舞,蝴蝶穿花。四人来至厅上,正中摆着一席。上面是镶银杯、牙箸,旁边摆着一张螺甸十仙桌,上面放了笙、箫、管、笛俱全。四人上席。上酒的上酒,上肴的上肴。这才是:

  上火煮就人间禄,五味调来世上珍。

  虽然四人在此饮酒,侯韬到底不乐。六头见他闷闷不乐,连忙开口道:“大爷既然纳闷,何不将那柳卿云接到此处一乐,如何?”

  你道这柳卿云是何人呢?却是当地凤乐院中一个有名妓女,乃杨州江都县人柳德禄之女。当初其父在日,曾为浙江通判,因解粮失事,督抚题参;后因赔补军需,奈无出处;不期又病变而亡。其时六亲无靠,其母只得将卿云卖银赔补。谁知误入烟花,无奈接客,原思择人而嫁。本与侯韬梳栊过的;往常见侯韬并不习上攻书,心中不悦,每每劝侯韬立志成人。又说道:“烟花寨内,不宜久到。独不闻‘长安虽好,亦非久恋之乡’?”这柳姑娘要他奋志读书,名题雁塔,以为将来从良之计。这个女子要算好的。从来这等人,教做早间送出无钱客,晚间又接有缘人。那怕腰缠万贯,不了不休,毕竟要弄得你干干净净,方才死心。这柳姑娘只因自己一身落在火坑,无边苦海,难了难休,所以在侯韬跟前屡屡相劝。谁知良药苦口,忠言逆耳,侯韬反劝成仇隙。目下往来断绝。

  那里晓得他两下番,六头今日将柳姑娘题起,不觉动了侯韬心事,忙开口道:“老莫,你再休提这贱人!数月前,我大爷往他院中,不过是要修好他,谁知案个贱人说道:‘要我从却也不难,若大爷才貌与五花街风月才子吕昆一样,方能依。’自古道: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我大爷生来案副睑嘴,教我怎么改得来?只好将我大爷案一颗[头]颅割下来,换个好脸嘴,做个活切头方可去得。我想那人心上既有风月才子吕昆,那里还看得上我!正是心去意难留,留下结冤仇。既与他失散多时,不必题他,罢了!纵然接得他来,是勉强,何必作此无益之事?又道是:虽将美语和他说,未必他心似我心。”李连义道:“案件事不堆。若说吕昆,黄子方是认得的。”黄子方道:“好胡说!你在大爷跟前献勤,反驼个老虎来害人。既然我认得吕昆,难道你反不认得他?”六头道:“你们也不必伤和气。总是吃的大爷的饭,有事殷勤去办,何必推辞?只要大爷吩咐,他二人也不敢不去。”

  这侯韬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,随风乱倒。听见六头之言,便望黄、李二人道:“你俩若请得姓吕的来,我大爷将来格外重用;倘若是请不来,不许进我大爷的门。”黄子方道:“非是晚生不会,怎奈姓吕的性情高傲,虽然晚生们与他同学,一向并不往来。且他有个母舅鲍龙光,时刻与他起坐不离。上年曾到吕家请他会文,被那老头儿讥诮了几句,说我们两个是包人穷,[穷]自到,如今再也不上他的门。若要会他,只好路上撞见方可。这等看来,岂不是一着死结棋?教晚生那里下起!”六头望着黄、李二人道:“有钱的事你们就上前去做,如今大爷打你们白差一次儿,却也不教做伤天害理。我如今先打发人去请柳姑娘,你们去请吕昆便了。”侯韬道:“且慢着!那姓吕的不来,柳氏先到,却也无味。必须先请了吕昆,然后再请那柳氏。”六头道:“这个不难,我同他二人一齐前去。”黄、李二人被他挤住了,却推辞不得,只得别了侯韬,一同前去。正所谓:

  眼观旌旗捷,耳听好消息。

  三人离了百花厅,一路出园来。黄子方一把抓住了六头,动手就打,口里骂道:“你这个狗头,在大爷跟前挑得好事!一个挤盆把我二人挤得紧紧的。”口里骂着,手里就打。六头连连叫道:“放下,放下!有话好好的说,何必动手,失了斯文体面!”李连义道:“却也难怪黄兄,总是你不该多嘴。”六头回道:“吕昆原系你们说认得,与我何干?既是大爷吩咐,当同心努力去请。姓吕的或推二兄金面,必然前来。况且柳姑娘素常想他,若是这姓吕的有几两银子家业,趁此机关把柳姑娘与他一见,将来我们又多了一家走动走动,那里不撰他几两银子?何必与钱争气!”黄子方暗想道:“六头这几句话却也说得有理。”连连开口道:“只是一件:姓吕的并不在风月行中走动,怎么去引他?”六头道:“又来了!那个生来就走这条路呢?”李连义道:“姓吕的颇有巨万家资。只是他母亲管得紧。”六头听了,大笑道:“那家父母管儿子不紧?只怕他不来!古人说道:‘安邦难顾伤天理,定国何愁折子孙?’”

  六头道:“我进胥门去接柳姑娘,你二人进阊门去请吕昆,六头路去不凑头。”但这苏州城地方却大,故两下分头而去。恐一进胥门不表。且说黄子方向李连义说道:“我们在大爷跟前多此一事,只怕他母舅鲍老先生知道,好说勾引人家子弟运荡烟花,是怎么处?”李连义道: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吕昆要在家便好;如不在家,一定[在]他朋友张寅家。本来是的好友,我们且前去。”正是:

  计就月中偷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
  二人[计]议已定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回 风月子无心落套 赛玄坛闯入花园

  词曰:

  合欢杯,谁不饮?切莫贪杯醉不醒。一饮一啄莫强求,行也稳来坐也稳。嫩娇花枝谁不羡?切莫贪淫苦苦恋。鸳鸯枕上动干戈,恩爱多时反成怨。世间财,谁不爱?公道取之无人怪。莫将巧计弄将来,来得快时去得快。英雄气,谁肯让?惜保身家休放荡。人来寻我且由他,我若放时天不放。饮酒不醉最为高,见色不乱是英豪,无义之财君莫取,忍气饶人祸自消。

  这一首闲词不表。

  话说黄、李二人离了园中,走至阊门吊桥,刚刚遇见一人从城里出来:方巾直摆,绫袜朱履;飘飘然有子建之风,浩浩然若潘安之貌。此人非别,恰恰就是吕昆。你说天下那里有这样凑巧的事!原来吕相公有个母舅,姓鲍名辉,表字龙光,乃是个饱学生员,又是宦家风范。只因吕相公的父亲静书老爷在日,每月总有月支薪米银二十两,却是按月送去。后吕老爷病重垂危,吩咐吕昆,遗言:总要照常行事,不可有违父命。这鲍舅爷却住在城外,一连有一个月不曾进城。只因那日在人家恭喜还福,吃了些公鸡、鲤鱼大发之物,把一个痔疮吃发了。连日坐在家中,甚觉不能行动。家里上下人等共有一二十口吃饭。连日家里绝粮,昨日曾命人进城催付月支。故尔吕相公奉夫人之命,来送月支。二则看看舅老爷痔疮,带着书童,打城里出(出里城)来。

  刚刚走到吊桥,这黄子方与李连义看得明白,随即抢上一步,向前深深一躬,道:“美篇兄,许久违教!来得极好,所谓:我欲人,斯人至矣!看兄行色匆匆,意欲何往?”原来吕昆却一向相认,不大与他们来往。这两个贼暗暗的心花都开了:可谓天无绝人之路。彼此说了几句话,吕昆脚并不停步。况这吊桥上乃险要之地,来往拥挤,不便站下,黄、李二人见他步不停留,赶近跟前:“兄怎如此公冗?弟等今日幸会,言语未完,何其匆忙至此?”吕昆只得站定脚步,道:“实不相瞒二兄,小弟因奉母命,送薪水之费,到家母舅处一走。不知二兄有何见谕?”黄、李二人一齐开言道:“不敢蒙混老兄。只因南京到了一位姓文的,是当时文天祥一家,却是我辈朋友,为人真正风雅,才学渊源,胸藏锦绣。我等前日备了个菲酌,代他接风。席间谈起一篇时文,真乃济世之才,古今无匹。那一日在席,却有几位敝友,无不钦敬;但内中并无一人敢应对。”吕昆道:“二兄乃姑苏名流,何不即时以对,使那文兄也知我们苏州才名不薄?”李连义道:“那年学院按临,弟等之事,想老兄尽知。自从那年之后,把文章一道都荒疏了,那里还对得来!纵然有几篇文字,也难入那文兄的眼也。曾在文兄跟前道及兄的佳作。文兄的意思,立刻要请一会。奈前日一来夜暮不便,二则难会兄的金面。今日一见,我辈为幸。何不同去一走?”吕昆道:“母命不敢有违。等弟事办毕,当得前去领教。”黄,李二人听他这句话,是要打离身拳,生怕他溜了,连连一把抓住吕昆的衣服,道:“[兄]有所不知:今日是那文兄复席,借在侯总兵园中,委小弟二人特来奉请。务要周全脸面,使那姓文的也见识见识我们苏州的人物不少。”你道那里有什么来的南京姓文的?都是他二人鬼话。吕相公最重的斯文。只认做是句真话,连连开口道:“所言侯总兵园子,莫非就是新造的南凹小桃园么?”二人说道:“正是!”原来侯家的园子,吕相[公]没有进去过,来去无非一过而已,心下久有此意,要去游玩。因侯韬为人粗鲁,趁此机关,正好前去。只得说:“既是南京文兄见爱,二兄见召,小弟自当附骥。”黄、李二人听得此言,暗暗欢喜道:只才是:

  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  三人携手相搀(穆),带着书童,离了吊桥。吕昆道:“小弟有事在身,不得久陪。见了文兄,即要告别。”李连义道:“自古才人惜才人。兄到园中,会了文兄,水酒一杯,并不耽阁。”三人途中谈些闲话,不一会,已到园门首。黄子方先进来报知,侯韬命人将残肴收去,重摆酒筵不题。

  再讲吕昆同着李连义打外面进来,只见:园门外一方白玉石,镌着“南凹小桃园”五个大字,都是大青填写;进得门来,是一带花瓦墙;转湾去,是一过道,黑漆油栏杆;天井里,满架紫藤,旁边拴着一群牲口。吕相公拂柳分花,一路进来,果然这园子造得十分精巧。怎见得好处?但见那:

  墙垣高耸,画栋玲珑,古术苍松,碧梧翠竹。四时有不谢之花,八节布长春之景。东西杨柳巷,南北管弦楼。眼底看花惟(准)识乐,何须跨鹤上瀛洲!

  吕相公一见,心下十分畅快,随口作歌道:

  隔岸春光映碧波,风吹柳絮若丝萝。

  莫扫落花为锦褥,休惊啼鸟作笙歇。

  吕相公暗喜道:“果然这花园造得齐整,可称姑苏名园!”同李连义一直进来。

  走至桃花坞中,隔着一层树林,影影的看见对面来了二人。打头一人,戴的是纱帽头的儒巾,身穿折枝梅直摆,脚登的是方头靴;[后]面跟的就是黄子方。吕相公远远看见前面走来一人,心下暗想道:“这人就是文兄。”见他招风耳,鹰鼻子,一脸的麻子,所以三学朋友送他一首打油诗:

  羡君尊面好文章,笔点连圈不记行。

  入馔可称羊肚菜,当杯桃核不曾镶。

  洗来坑堑依然现,抹去高低仔细详。

  等闲不敢阶前立,尤恐虻蜂认作房。

  吕相公暗想:“若论此人的才,不该面貌如此之陋。”侯韬到跟前打了一躬,把吕昆请到百花厅上,见礼,分宾坐下。献茶已毕,吕相公指着侯韬问道:“此位莫非就是文先生么?”李连义道:“只敝东侯大爷闻略兄。南京来的文兄,有人请去,少刻即到。”吕昆已知入了圈套。等了一会,不见动静,正欲起身要走,忽见莫六头来说:“柳姑娘来了。”吕相公因慕柳卿云的名,依然坐下。侯韬命人摆酒,添了杯箸。刚刚柳姑娘下轿,到得跟前。先见了侯韬,侯韬说:“只就是风月才子吕相公,你过来见了。”柳姑娘于是回眸顾盼,见了吕公子,深深万福,寒喧数语。<“寒喧”下原有“见了”二字,似是衍文>入席饮酒不言。

  再讲外面忽然来了—人,身高九尺,背阔三停,面如紫玉,颏下一部短髯胡须;头戴一顶随风倒,身穿青布箭衣,腰间佩一口利刀,脚下一双水旱靴儿。这英雄乃是北京人氏,姓万名傲,表字飞雄。这个名字,因他母亲怀孕在身,分娩之时,夜梦飞熊入帐,因此故取此为名。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,两膊有千斤膂力;顿餐斗米,量饮千锺,江湖上有个绰号,唤做“赛玄坛”。因访个朋友,打此路过,见园门大开,步入进来。有人拦住道:“你往(弗)那里走?”英雄并不回答,往里面直闯。才走到搭棚底下,只见拴了许多牲口,有人从后面赶来,骂道:“瞎服的狗头,还不出去!往那里走?我们这里是侯总兵侯大爷的花园,今日系我家大爷在此请客,还不快快出去!若是迟走些,回了我家大爷,将你这狗头送到吴县去,打三十个板子,一面大枷,看你走往那里去!”这英雄被他们骂了几句,又听得是侯总兵侯府家的花园,公子在内请客,越心不忿。雄纠纠,气昂昂往前直走,脚步并不停留。不知与侯韬有甚仇寇?未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回 娇娘幸会风月子<原作“风流子”,今从目录改之> 英雄怒打宦家奴

  词曰:

  不登冰雪堂,不想风[云]路;不参丞相府,不羡帝王都。快哉草为庐,乐也是村居。门外多栽树,池塘尽养鱼。闲来时,与白鹭为邻;快活时,赖黄花作主。这才是:荣辱无我分,牛马任他呼。到可称得一个隐逸之儒。

  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
  话表侯韬家人赶(趁)到了术香亭前。这英雄见后面来得甚是凶猛,只得站定脚步,—声喝道:“俺又不是个江洋大盗,你们何用[如]此追赶(趁)!”众人到了跟前,道:“我只说你跑上天去的,你却也站下来!”言毕,众人都推推拥拥。那晓得这位英雄站在此地,这班人那里推得动他?有一个骂道:“这狗头好,好像生了根一般!你就长下了根,也要拔你起来!”大家就尽力一推,并无丝毫活动;谁知这班人反跌的趺,爬的爬,连连起来骂道:“这个狗头难道会撮戏法?他却不动,我们跌倒了。”内中有几个毛手毛脚的,因侯韬请了几个教习,在家传授拳棒,他们这干人平常服侍教习,故在旁边学得几着。他们这等拳棒,也只好打些夯汉。教做:麻雀虽多,怎抵得大鹏展翅?这干人英雄那里放在心上?这里也有脱衣服的,也有拔鞋子的,也有紧紧腰的;一个个摩拳擦掌,来奔万傲;总被万傲一拳一脚,打得落花流水,好似乱滚西瓜。这干人爬起来骂道:“狗头打得好!闯入人家园子,还要如此行凶!”速速着人去寻那些家人来帮打。四边一望,并不见人。原来侯韬在里边饮酒,不过只用得几个在旁边伺候,余者的人都散去顽耍了。有的坐在亭子上吃茶的,有的躲在假山洞里赌钱的,亦有各处看花的。跟来的人却也不少,眼前并不见一个在此,这且不表。

  就中单讲有一人,乃系伏侍侯韬贴身小使,姓张名旺。一向与这看园子的妻子常常油嘴打话,捏手捏脚,怎奈总不能上手:不是随着主人不得离身,就是遇着这妇人的丈夫。今日因侯韬到园子里来,恐怕主人说他懒惰,请几个做工的人,着他们在各处浇灌花术,收拾剪扎。本来花园又大,花木又多,有半天不能回去。况且这园丁就住在望旁边一顺三间头小屋面前,隔着一层竹林,虽然远,却只得一条小路,一直打从百花厅一路出来。

  张旺这个狗头晓得他丈夫在各处澄灌花木,赶着这个空,从百花厅一路进去。走一步,回头看一看,走两步,左右望(权)一望,生怕有人看见了。他躲躲藏藏、遮遮掩掩,看来好似鼠窃食物—般。溜到门首,看见门开在此间,却鬼头鬼脑,往里面一溜。妇人看他来,说道:“我说外面好像有个人走路,原来是你!你不在大爷跟前去伺候,到我这里来做什么?”张旺道:“我特来看看你的。”这妇人把眼睛一睃,道:“问你要个香袋儿,就没有得送我,那个要你来走!”妇人口里虽然说着话,脸儿却是通红。张旺这狗头走近前,轻轻捏了一把。妇人见他如此光景,连连道:“稳重些!恐人来看见不雅。”这个狗头那里怕什么人!自古道:

  色胆洋洋大似夭,那管身心烈火燃。

  从来一刻千金价,偷得须臾却是仙。连连把外面门掩上,同着妇人进了房来。妇人见他强逼不过,只得半推半就,将计就计,解带宽裳,同赴阳台好梦。在这里并无别的人家,只得他夫妻两个,况且张旺这狗头又是侯大爷贴身用的人,再者品貌又好。妇人想一想自己的丈夫,看看张旺的相貌。自古道:常将两物比,[必]有一物高。妇人平昔本来与他有意,今日才得成其美事。这才是:

  宿缘亦是前生定,一般也有赤绳牵。

  这也是前缘注定。他两人正在此间取乐不题。

  再说外面的英雄与众人交手,那里是他对手!实在利害,故着人来里面寻人帮打。方走到望梅亭,连连叫道:“你们快些来帮我拿人!”只一声喊叫却不要紧,那里晓得张旺与那妇人只唬得:

  魂飞楚岫三千里,魄绕巫山十二峰。

  妇人道:“冤家,还不快走!我这条性命活活的送在你手里!”张旺同着妇人慌慌张张穿好衣服,出来把门开了,胆颤心惊,往外一溜,唬得魂不附体。妇人在[里]头浑身乱战,过了一会,不[见]动静,才放心。俗云:偷鸡猫,打不改,自然与张旺两下还要私自来往,只且不必交代。

  再言张旺赶进前来,问道:“什么人?”那人道:“外面来了个长大汉子,真真利害,将我们的人总打倒了。故尔我来寻你们去帮打。”一个时辰,传齐了二三十人,都到木香亭这里来。众人一看道:“果然这个狗头好条大汉!”大家一齐向前来奔万傲。这万傲并不惊慌,站在此间等候,笑道:“这班狗头敢是来拿我?”道言未了,众人一声暗号,分在两旁,望着这英雄道:“你这狗头有多大的胆?敢在这里撒野!可知我家大爷的利害?只用二指大的一个帖子,将你送到县里,打你三十板,解回原籍。你还不快走!”言毕一齐动手。这些人那里打得过万傲?总被万傲一拳一个打翻在地。内中有几个怕死的,站在一旁,见他腰间挂着一口利刀,故尔不敢近前。有道:“你们都是袖手旁观,还不着实打这狗头!”有一个气冲冲抢上前来,这英雄站在高阜之地,喝了一声道:”狗男女,来得正好!”跷起腿来,夹面门就是一腿,只打得那人满脸皆是血染,却得被靴尖踢破了面门。那些打坏之人转身就走。万傲后面赶来。有人飞风赶到百花厅来报。

  再讲侯韬在此陪众人饮酒,向着吕昆杯杯相劝,盏盏照干。吕相公道:“小弟量浅。蒙兄见召,当得奉陪。只是求缓着些。”这柳姑娘虽坐在席间陪酒,眼梢不住望着吕昆。见他目秀眉清,唇红齿白,又况是黉门秀士,果然算是个风流才子,心中暗想到:“今日天缘凑合,偶尔相逢。将来若得从良,与他做成夫妻,却也了我平生之愿。”黄子方道:“吕兄既然不会用酒,现成乐器在此,何不请教柳姑娘的妙音一曲,赏鉴赏鉴?”吕相公道:“弟与柳姑娘初次相见,怎么就好请教?决不敢放肆!”李连义道:“饮酒高歌,最是雅事。况且柳姑娘平素久慕大名。今日之会,岂有不清教之理?”侯韬心下正要与吕昆联熟联熟,即命家人移过椅儿,都在旁厢坐定。螺甸桌上摆的现成乐器,侯韬掌着鼓板,黄子方吹笙,李连义弹的弦子,莫六头吹笛,柳姑娘微启朱唇,调动清音,果然是:

  词出佳人口,莺声絷画[堂],送去短墙尤有韵,收来窗下自悠扬。

  正在此间唱得高兴,有人来报道:“禀大爷:不好了!外面来了个大汉子,不知何故,将小的们都打坏了。”侯韬道:“既然如此,何不代我拿下那人?”回道:“禀大爷:那汉子身带兵器,小的们擅敢拿他?”侯韬听得大怒:“这厮如此凶猛,在我这里撒野,动手伤人!”传齐人众,团团围住,吩咐放箭。只才是:

  安摆地网来擒兽,准备窝弓打大虫。

  未知这英雄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五回 风月子花园解围 青楼女金桥赠燕

  词曰:

  慢说勇难当,将军楚霸王,拔山曾举鼎,八千子弟强。只因一着错,遭韩信九里山埋伏,十面动刀枪,杀得霸王无出路,自刎在乌江。正是钝铁锤石易碎,利刀劈水难分。<原作“钝铁垂石水易碎利刀劈难分”,据文义改>软弱终无后患,刚强难免灾侵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言侯府家人领了大爷之命,一个个忙取弓箭在手。吕相公道:“列位大叔不须如此。想这汉子闯入园来,必有缘故,须要问他个明白,那时拿他送官处治,问他为何无故伤人。不然,倘射死了,岂不要抵命?”莫六头与黄子方道:“这厮无礼,自应当射。兄[何]必管他!”吕相公道:“二位兄言差矣!擅用弓箭伤人,如私藏兵器一般,与造反一例。故虽侯兄令尊职列总兵,也不能倚官行势。倘将此人射死,罪将谁归?凡事三思而行,再思可矣!”侯家家人也有打伤的,也有没伤的,人人奋勇,个个当先,总要来射这万傲。吕昆见势头不好,心下暗想道:“今日被黄子方等这几个[狗]才哄来此地,少停弄出祸来岂不是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1只便如何是好?”吕昆为人,最是胆小,便向侯韬道:“吩咐尊督不必出去动手,待小弟亲自问那人个明白。书云:以力服人者。非心服也;以德服人者,中心悦而诚服也。倘若果是凶暴,斯人定难宽恕!”侯韬道:“小弟与兄一同前去。”吕昆道:“不须劳动大驾,待小弟一人,自有道理。”侯韬是个火鬼,吕昆怕他出去多事,故尔不让他去。

  吕相公离了百花厅出来,那黄、李、莫三人暗笑道:“吕昆这痨病鬼,此去凑那狗头滚热的钉心,却也当不起那人一抓。所谓:‘天作孽,犹可违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’我们不要管他闲事!”侯韬将人们总叫在里面不讲。

  再言吕昆移步出来,将到牡丹亭跟前,见这英雄劈面赶来,吕相公这里擎拳拱手道:“壮士请了!”英雄见对面这人拱手答话,再看吕昆风流儒雅,并不是个坏人,只得也就站定下来,道:“相公请了!敢问尊姓大名?。相公把自己名姓道过一遍,说:“请教壮士尊姓大名,仙乡何处?”万傲道:“在下姓万名傲,小字飞雄,乃系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。是在下有个胞兄,离家日久;因在贵郡跟随官长,连年音信全无,在下与嫂嫂放心不下,前来寻访兄长。到贵处耽阁两月有余,盘费用得干干净净。欲要回家,奈盘费无出。要将腰间这口利刀卖几两银子,以作路费,归家见俺嫂嫂才好。因从此路过,见这花园门开在此间,故尔进来散散闲。不想这干狗男女开口就骂,动手就打,故此赶上他们,要与他们评理。”相公道:“壮士不必动气,看小弟面上。”又道:“君子有容人之量。况是一班小人,可以怒他无知。”万傲听得此言,沉吟暗想道:“此人言语宛转,仪貌端方,后来定为皇家贵客。”连连向吕相公道:“既是相公说了,看相公金面,饶他这干狗头,便宜他们了!”言毕就走。

  吕相公唤道:“壮士去之何速?”英雄只得转身站住,道:“相公还有何言?”吕相公[道]:“适才听得壮士欲卖腰间之刀,我想这刀,壮士伴身之物,不可轻易卖了。弟看壮士彪躯凛凛,志气昂昂,后来当有好处。自古说:好汉不妨常守困,英雄那怕出身低。无时守身待运。今日与壮士萍水相逢,应当请到舍一饭,奈此刻留我用宴,抽身不能;欲要奉请里面坐,恐有不便。有屈(届)壮士在此等候片时,小弟少停即至。”言毕就走。英雄见他转身,暗暗的道:“好朋友!好朋友!不知回来有甚话说。只得在此等他。”

  不言万傲。再讲吕昆来至百花厅,将万傲的话细细言了一遍,欲望侯韬代他生色生色。谁知众人并不理会。柳姑娘听得,心下动了一番慷慨之意,取出两个银锭,放在桌上,道:“烦吕相公送与他人,叫他早些去罢!”吕昆道:“当得领命!”莫六头见吕昆说了,柳姑娘就出银送与那人,连慌道:“你姑娘到是个大老官!辛苦撰钱乐处用,留在身边买些东西吃吃也好。”柳姑娘道:“莫相公此言差矣!常言道:缓急相济,人(入)所时有。想他也是个中途落难,独不闻,积德何须人见,阴功自有天知。”吕相公道:“此言不谬!”忙忙取了银锭出来,望万傲道:“这是我们敝地凤乐院中柳卿云姑娘送壮士的。”自己一锭,道:“这是小弟菲薄之敬,送与壮士途中作一餐之费,休得弃嫌。”万傲道:“在下与相公一面之交,何敢受此!”再三不肯收。吕昆道:“壮士何出此言!”正是:

  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。

  万傲只得收了:“多谢相公!再烦相公传言柳姑娘,只说万傲不得面谢,只好后来补报便了。”言毕,叩了个头,转身而去。

  吕相公依然来至百花厅。黄、李、莫三人道:“那狗头去了么?”吕昆道:“是。小弟几句言语,打发他去了。”侯韬道:“便宜只狗头了!”又命人取暖酒来,大家饮酒谈心不题。

  再说那柳姑娘从袖中取出一柄扇儿,[上]面画着个墨笔美人。侯韬接来一看,道:“可惜没有题咏!趁吕相公的大才在此,何不托他一挥?”柳姑娘:“我们烟花之辈,出身卑贱。吕相公乃堂堂尚书公子,况且名列宫墙,那里肯代我们这样挥写?岂不有污他的贵人的手!”柳姑娘口里说着,眼睛不住的望着吕昆。他二人在席间,眉目传情,两心眷恋。彼此皆是慕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吕相公方才因柳姑娘这两句话说不重意,本待不便周旋。因侯韬在坐,不好意思,只得要替他写。命人取过笔、砚,[一]挥而就,诗曰:

  束发香云挽髻边,弓鞋绫袜步金莲。

  慢道世人浑不识,蓬莱瑶岛女中仙。

  写毕,细细一看:写画不足为奇,只是上面挂的一个扇器,却是一个玉燕儿,油光水滑,包浆透过了几层,实在可爱。连连赞道:“玉器虽小,其情可爱!”靠在脸上擦擦闻闻,仍旧递与柳姑娘收好。

  侯韬心下甚有醋意,自觉闷闷不乐,命取酒。并不招呼一声。连吃个几杯,有些闷席,将身伏在桌上,隐几而卧。黄、李、莫三人见柳姑娘与吕昆两下有心。古人云:识时务者呼为俊杰,知进退者才是高人。且喜侯韬睡去,等二人谈谈说说,将来姓吕的看上了柳姑娘,又道是:万丈高楼从地起。我们到是一桩买卖。故这些人逃席的逃席,小解的小解。侯韬是睡去不题,只剩下柳姑娘与吕昆在此。吕相公生来乖巧,怕人看见不雅。虽然柳氏是个妓女,到底厚薄不同,只得也就小解起身。转过了弯,望六秋亭来闲步。

  走过六秋亭,旁边有一座桥,名唤小金桥,里面活水潺湲,养着许多金鱼。吕相公步下桥来看鱼。正看得高兴,不想后面有一人,在吕相公肩上用扇子轻轻打了一下,道:“吕相公逃席么?”吕昆回头一看,却是柳姑娘,连连作揖道:“小生适才席间,奈因人多,故此少敬。敢问贤卿来此何干?”柳氏道:“多蒙相公题赠粗扇,无以润笔,特以玉燕赠君。妾身不敢作笔墨之谢,无非表意,相公休要弃嫌。”忙把玉燕解下,递与吕昆。相公只得收于袖内,连连的道:“小生何德何能?敢荣贤卿厚赠!愧领不当。”旋将袖内金钗一支还赠卿云,道:“小生无以为敬。此钗乃小生家藏之物,盖因鲍家舅母欲打金钗,喜我家钗式甚好,暂借一枝,以为款样。今家母着小生送月支与鲍舅家去,故将此钗取了一枝,顺带与舅母,好付银匠为式。今遇贤卿相赠,敢不回达?但这(者)钗望卿收好,不可失落。此乃一枝雌钗,小生家藏还有—枝雄钗。日后有缘,雌雄相配,岂不成为佳话?”柳姑娘接过,谢而又谢,道:“君家若不弃嫌败柳残花,另日请到舍下一茶,还有要事相商。”

  二人正在绸缪,忽听得一声喊叫道:“吕相公呢?!”吕昆一吓,翻身跌下。正所谓:

  从空吊下无情剑,斩断人间美事情。

  不知吕相公趺于何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六回 吕昆探病看鲍公 张寅好语劝良朋

  词曰:

  试问水归何处?无休,彻夜东流,滔滔不管古今愁。浪花如喷雪,新月似银钩。暗想当年富贵,挂锦帆直至扬州。风流人去几千秋。两行金线柳,依旧缆扁舟。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且言吕相公与柳姑娘正在此叙谈衷曲,不觉侯韬那里[醒]来,看见众人各散,便问家人道:“吕相公与柳姑娘都往那里去了?”有人回说:“在各处亭台上闲步。”侯韬道:“如此,快去请来!”谁知吕相公与柳姑娘在小金桥边谈心。到底柳姑娘是侯韬的人,吕相公有些胆怯,忽听一声喊叫,吕相公失了一足,往底下一滑。喜得有株柳树抓住,未曾落水,吓了一跳。连连过来入席。柳姑娘与黄、李、莫三人随后到了,备人俱次坐下。

  吩咐取暖酒,又饮了几杯。先打发人[送]柳姑娘回去。吕昆意欲告别,六头道:“天气尚早,何不再用几杯?”吕昆见柳姑娘已去,心下却不快乐,遂开言道:“小弟本来量浅,不能多饮,况且要往家母舅处一走。另日当得前来奉陪。”言毕,起身要走。侯韬一把拦住,道:“兄休得过谦!饮酒谈心,自是文雅之事。一向难会尊驾,今日偶尔相逢,三生有幸,何必故推?”要知:才子佳人,谁个不爱?侯韬虽然是个粗人,见吕相公才如子建,貌似潘安,心中亦极羡慕,故又命人取酒,换大杯,苦苦相劝,吕相公没奈何,只得勉强又用了两杯,起身作别。带着书童,至舅老爷家,将月支送与鲍舅老爷,辞别回家。

  才到门首,有人回道:“张相公在书房中等候多时。”吕昆先入内见了夫人。夫人道:“我儿,你母舅连日可曾好些?”吕昆道:“不过吃了些发物,无碍大事。连日请医调治,自然无妨。[母]舅多多致意母亲。”夫人道:“张家贤侄在书房等你,不知有何话说。快去见他。”

  吕相公来到书房,张寅道:“贤弟,令母舅大人连日贵恙如何?为什么担阁多时,此刻才回?”吕昆道:“兄请坐下,有一件新文事,与兄谈谈。”二人坐下。巡茶已毕,吕相公道:“今日小弟奉母命去看家母舅,不意选遇黄子方、李连义二人。他道南京有个什么文兄来了,也是我辈人物,借在侯总兵家南凹小桃园设宴相请;那文兄约弟前去赴宴,得亲教益。谁想侯总兵的令郎侯韬兄在坐,小弟前去坐了一会,并不见什么南京来的文兄。不知黄、李二人弄的什么鬼!小弟故尔扰了他几杯,只得告辞方回。不知兄的驾到,有失迎迓,望勿见罪!”

  吕昆只将会侯韬用宴的话细言一遍,并没有题起那柳姑娘小金桥赠燕的话。原来吕昆与张寅垂发相知,又是同里进的生员,兼以通家至好,吕昆每每有疑难事情,务必请教张寅的主意。张寅却比吕昆年纪大得两岁,作事多能,才情敏捷。吕昆每每有些畏惧他,所以把会柳卿云只节事按下不题。一则柳姑娘乃烟花妓女;二来恐他母亲知觉,故尔在张寅跟前并不题起。所谓:

  共程对面,隔心千里。

  张寅道:“贤弟,愚兄此来非为别事。只因本学刘老师奉军门大人特提,升了知县。今日就要动身上任。愚兄前来,特与贤弟商量,同备一分程仪,前去送他,一来恭喜老师高升,二则聊表门生之意。不知贤弟意下如何?”吕昆道:“既然如此,理当送礼。”吩咐家人:备一分礼,拿我名帖送到刘老爷衙门去;只说敝上人因公事在身,不得亲自前来候送,务要照单全收。家人奉命,备了海参、鱼翅、瓜酒、火腿四色礼,取了名帖、礼单送去。张寅也吩咐家人回去备帖送礼不题。

  再言张、吕二人谈至黄昏,命人摆洒,饮了几杯。忽然想起道:“愚兄有句肺腑之言,不知贤弟可听否?”吕昆道:“弟与兄长非一日之交,有话自当领教。”张寅道:“所说侯韬并非贤良之辈,皆系眼见,并非耳闻,一向在那些秦楼楚馆走动,结交的都是九流三教;况且那黄、李二人现奉学台笞革在案,干的俱是些谋为不轨之事。贤弟与这干人为伍,将来必有后患。凡事是日近日亲,愈远愈疏。自愚兄看来,这干人宜远而不宜近。贤弟当从此与他们断绝往来,避凶趋吉,岂不为美?愚兄一片诚[意]。又道:忠言拂耳[利]于心,良药苦口利于病。吾弟大才,请自细想。”张寅这句言语,说得吕昆满口衔冰难吐水,惟有沉吟暗点头,连连道:“兄乃金石之言,小弟敢不遵命!只是侯韬明朝不着黄、李二人来寻我便罢,倘若再来,如何回他?”张寅道:“贤弟不必忧虑。明日黄、李二人不来相请便罢,倘若再到尊府相请,可着门上的人如此如此回他,想他们见贤弟不在家内,必到舍下探听,愚兄自有道理,管教他:周郎妙计安天下,赔了夫人又折兵。”吕相公道:“兄长此计甚妙!”即忙[把]张寅的话吩咐家人:必将此话依计而行。言毕,又饮了几杯,送到大门外,一躬而别。

  张寅回到家下,命书童掌灯到书房。又取了一壶暖茶,放在旁边。沉吟暗想道:“方才与吕贤弟所说之言。若是黄、李二人将来知道,岂不怨恨于我?”又想道:[这]也是为人招尤。朋友之间,谁人肯这般苦苦相劝?皆因是昔日同窗相好。倘若吕贤弟依旧与他们往来,我自今以后:

  闭门不管窗前月,吩咐梅香自主张。

  按下张寅。再讲侯韬与莫、黄、李四人在园中,看见吕昆与柳卿云已去,一场扫兴。吩咐收了酒具残肴,准备牲口回家。有下人将牲口拴到槽头,撒和草料不题。

  单表侯韬在园中不曾饮得畅快,吩咐从新摆酒。直至半酣,说道:“我大爷看小吕品貌非凡,甚是风月。但不知明日可能再请他来亲近亲近?”六头道:“原人开原锁。还是李、黄二人前去为是。”黄、李二人听得六头这句话,有些眉皱,心下暗愁道:“今日原是路遇,若是到他家下相请,定然不来。况且侯大爷早间又有语言:若是请他不来,毋许上门。这便如何是好?”只得开口,望着侯大爷道:“晚生等因见吕昆与柳姑娘席间眉目传情,自然他两下有心。明日我二人只说柳姑娘在大爷府中,他定然肯来。”侯韬大喜,随命人换大杯,连敬三杯。李连义道:“掌在晚生身上!”黄、李二人以为深得其计,孰不知:

  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  当下酒后各散回家,准备次日清早来请吕昆。但不知请得来是请不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七回 二篾客痴心请友 张天佩捉弄奸人

  词曰:

  得岁月,延岁月,得欢悦,且欢悦。万事谋成总在天,何必劳苦千万劫。放心宽,莫胆怯。金谷繁华眼底尘,功名富贵春天雪。时来瓦缶有光辉,运退黄金变成铁。逍遥且读圣贤书,到此方知滋味别。粗衣淡饭足家常,养得浮生休作孽。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讲黄子方与李连义当日在侯府用了晚饭,各散回家安歇。到了次日清早,李连义到黄子方这里来,相约一同前去,谁知黄子方把门锁上已先去。李连义道:“这才是:莫道君行早,更有早行人。”只得赶到吕昆家府门首来。见黄子方贴在石鼓傍边,李连义道:“黄子方来得好早!”黄子方道:“寻人不早来,便待何时?”二人等了一会,忽听得开门响亮,走出一位老人家,道:“二位相公到此何干?”二人抢步当先,道:“你家相公呢?”门公道:“我家相公昨日在南凹侯府园中饮酒,来家甚迟。有江西下来的刑部张大老爷进京,船泊虎丘马头来拜。因说今日就要开船,我家相公昨晚去回拜,被张大老爷留在舟中,一夜并未回家。不知二位相公有何话说?吩咐下来,待家主回来道及就是。”李连义听得,沉吟暗想道:“刑部张大老爷既是江西人,为何不走长江直下,到走苏州而来?这定是句谎言!”李连义即开言道:“张大老爷与你家相公还是朋友,还是亲戚?”吕府门公道:“这张大老爷乃是昔日南廒吏部尚书张惟善大人的本家,与我家先老爷同年。”门公这一番话都是昨晚张相公教就了的,总是一片谎词,那里有什么江西来的张刑部!只说得他二人将信将疑,抓拿不定。黄子方向李连义道:“此人既是南廒张大人的本家,再无不去拜他令郎张天佩。我等且往南廒问个确信,便知分晓。”

  二人正奔南廒大路,远远望见张寅带着书童而来。本是要往五花街去的。张寅看黄、李二人,连连欠背躬身道:“二兄行色匆匆,意欲何往?”黄子方道:“适在吕美兄府上寻他说话,有人回道:昨晚未回,有什么江西下来的张同年留在舟中过宿。此言难以相信。又说这张刑部乃是兄的本家。想他江西下来,长江甚便,何不由南京直下,反绕道走苏州,是何缘故?”黄、李二人之言,无非驳他的谎。那晓得张寅昨夜早知他二人今日必来,预先想定计策等候。张寅连连道:“二兄有所不知。此人乃先君昔日在刑部同寅,认为一家。他素性怕走长江,恐风波之险,故尔由广信府走长玉山,此系两条内河,方免长江风浪。说在虎丘,昨晚把吕贤弟留在他舟中。今日小弟备了菲酌,请他游灵岩、玄墓,已打发人把吕昆留住陪他。”黄子方冷笑道:“既然如此,兄今日是地主,为何不去陪他呢?”张寅道:“有了吕贤弟陪他,就是一样。小弟还有俗事未完,一刻即去。”黄、李二人始终不肯听信,再三盘问。

  张寅见他二人只管搜根寻蒂,越加古怪可疑,心下沉吟,暗想道:“他若不问便罢,倘要再问他,我把个暗苦与他们吃吃。”张寅口中虽然与他二人说话,脚下并不停留。二人赶近前道:“天佩兄何如此匆匆?往那里去公干?”张寅道:“只因舍本家委托小弟代买几件古玩与那些妆花缎匹,带到京都送礼。小弟并不在行,难得途遇二兄,意欲屈驾一走。不知二兄可否?”黄子方听得,暗暗点头:“我正要开口,不想他到托我!这桩上门的买卖,不可错过。”忙向张寅道:“实不相瞒,小弟在侯府走动,与连义兄常常在那些古玩里讲究,虽然眼力不好,也还认得几件。既蒙见爱,小弟与连义兄当得奉陪。但不知兄是那家主顾?”张寅道:“缎店是有经折取货;古玩并无主顾,要求二兄法眼。”言毕,带着书童往胥门城脚而来。

  此地疏疏落落,都是些茅房草舍。隔城河有一坐大大的酒馆,早、中、晚三市,果然热闹。只见两搭下挂着个金字招牌,上写“野楼”二个大字。张寅走近跟前,见来人拥挤,因作歌曰:

  路旁酒肆已多年,茅舍参差古道边。

  隔岸黄莺啼绿野,林中杜宇唤晴烟。

  酒肴精致烹调美,清浊难分笑语喧。

  更有一番奇幻处,粉墙涂画酒中仙。

  黄、李二人道:“天佩兄佳作甚妙!既是爱这酒肆,何不进去一乐?小弟二人会东,如何?”张寅知道他二人清早出门,大概是空心饿肚,要想吃面,连连开口道:“待弟买了玩器回来,就在此地奉请便了。”黄、李二人闻得喷香的,不知咽了多少吐沫。只得跟着又走了一会。

  上了胥门大街,李连义望张寅道:“小弟有个相熟的古玩店,叫做博古斋,就在前面贤剪街,何不就照顾他去?熟人熟事,定然格外便宜。”张寅只得同着他二人进了贤剪街。只见朝南一带门面,却也气象不同,上挂着个楠木招牌,上青填写“博古斋”三字,用的是朱红柜栏,里面六扇小格,却是蓝纱糊就,旁边明瓦卷棚,下面小小客座,摆着一张四仙桌子,六张椅子。李连义先进来,对店家捣了鬼,随后黄子方与张寅进来。

  店主人指着张寅道:“此位莫非就是天官张大人的公子么?’张寅道:“不敢!小弟就是。”各人打躬施礼,通名道姓,请在客坐用茶,李连义望张寅道:“你可晓得店家有一座内书厅,培植得甚妙?何不请在里面去坐下,好看玩器。”张寅道:“愿借一观。”店主人忙去将锁匙取去,开了门,引着三人进来。只见三间小厅,摆着植梨桌椅;旁边一间小小厢[房],摆着几盆素心兰,挂的都是名人山水古画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对面是一层竹林,里韶影影约约,露出些桃花,却也令人可爱。正是:

  莫言草舍无人到,也有朱门贵客来,

  一会有人烹了香茗来。用毕,店家搬了无数的玩器,摆在桌上,也有锦袱包的,也有匣子盛的,都打将开来。还有些软片山水人物,总取在此间。张相公取起一件玩器,乃系汉玉洗就的一匹玉马,玲珑剔透,油滑光润,连连问那店家道:“这件东西请价若干?”李连义见他问价,望着店家挤挤跟儿。店主人默会其意:一则张寅是吏部尚书公子,自然是出得价钱的;二来又是他引荐,想当然一定要他的回礼。店主人巳打算在心,忙向张寅道:“这件东西原是人家寄卖的,其价要一千两左右。上年布政司李大老爷曾还过六百两,尚且未卖。既是张相公要买,不须问价,何不取回赏鉴,这又何妨?”张寅暗想道:“为人那里慷慨至此?千金之物,岂能让人取回!”遂望店主人道:“千金之多,可能让得些么?”店家道:“货真价实。相公请自酌量。”黄子方道:“自古漫(瞒)天说价,着地连钱。天佩兄就是一百五十还个价钱,却也无碍。”张寅今日并不诚心要买,原是捉弄这两个贼的,沉吟一会,道:“只件东西多也不值。”用手一指:“连那一幅董其昌的马,共与你六百两银子,如何?”李连义听这两句话,把个舌头一伸,望着张寅道:“这件玉马,布政司李老爷已还过他六百两了,尚且未卖;况又添了这幅纸马,还是一样价钱,却也未必做得来。古来添钱买爱物。东西既好,何不添上些买了?开帐与贵本家,也是一样。”张寅道:“岂不闻‘代人办事,最难讨好’?不过五百、六百金之数买去,还可以对他;若是要多,只好再看。”言毕,转身便走。李连义赶近前来,道:“依弟说,走三家不如买一家。就是别处去,也是一样。”张寅那里听他的,往外便走。书童见主人出来,也就跟着主人同行。再言黄、李二人见张寅已去,没奈何,也就跟出来走。

  一连又走了几家。张寅见书童年小,恐他肚中饥饿,吩咐如此如此,命他回去。只言黄、李二人跟到齐门,此刻日已将中,欲要上馆用饭,腰内并无钱钞,饿得眼睛里金苍蝇乱迸。只得将裤带收紧些又走。这两个贼见张寅并不肯出价,到底还不死心,又领到一家店内坐下。刚刚正命人搬取玩器观看,忽然有骑飞马前来,马上坐着一个公差打扮,见黄、李二人在此,离鞍下马,口<此处缺一宇,疑为“走”字>进店来。不知何[事]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回 莫六头侯府谤友 黄子方酒债无偿

  词曰:

  远望高山一庙,不知是何神道;近看原来是个土地祠,千年万载无人到。东廊又败,西廊又倒;判官无头,小鬼无脑;娘娘背后长筒蒿,香炉里面长青草。有个乡里老儿来还愿,捧上个猪头还嫌小。判官伸手望外推。娘娘但愿天天有得也罢了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且说那人到得店门首,下马离鞍,拴扣丝缰,望着张寅道:“家老爷多多致意相公。昨日托买古董、缎匹,敝上人说不必代买,待到都中再去备办。早问敝上人同吕相公去游玄墓、灵岩,此刻已回船。要将吕相公带在京中,去老爷衙门里做幕宾。少刻就要开船,故此命小人赶相公回去,有要紧话说。恐相公步行有一会,因此备马前来请相公;相公就将小人此马骑了,快些回去,不可迟误。”张寅只得望着黄、李二人道:“非是小弟得罪二兄,无奈舍本家急欲开船,吕昆又要同去,自然有话回言。得罪二兄,改日登门便了。”那人将丝缰解下,张寅别过黄、李二人,踏镫上马,家人随后。直走到阊门五花街吕府而来。

  你道这请张相公的是那个?就是张相公先命书童回去,吩咐书童命家人扮作[差]官,教他如此如此,我在某处,都是做成圈套,前来假报军情。此刻到了吕府门首,离鞍下马,打外面进来。

  吕相公正在内室与太夫人谈心,张寅一会入内,见了老太太道:“小侄张寅拜揖!”鲍氏夫人见张寅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,忙开口问道:“贤侄如何只般光景?”张寅道:“小侄方才在齐门骑马来的,被那马掂掂播播,走快了些,所以如此。”吕相公道:“兄请坐下,小弟有话相谈。”张寅坐下,家人送了一巡茶。此刻天色渐晚,鲍夫人吩咐备晚饭不言。

  再讲吕相公望张寅道:“兄可知黄子方与李连义早间曾来请我?蒙兄所教之言,门上的人已(一)回他去了。”张寅听得,微微笑道:‘可知愚兄有先见之明。这两个贼自在贤弟这里一去,随即赶到南廒。不意路中相遇,是我心生一计,假作要买玩器、缎匹为由,只两个贼要想于中剥(驳)削,不料他二人信以为真,跟着愚兄。是我先到胥门,后至齐门,也曾走了几家。他认愚兄当真要买什么妆花、玩器,也无非是句戏话。他二人出得门甚早,并没有用饮食。我将书童打发回去,命家下人扮作差官模样,骑了马,赶至古玩店门首。说古董、妆花在京中去备办;又说贤弟要与张刑部一同进京,即刻开船,有要话商量。故尔愚兄方才脱身。只饿得他们二人眼花撩乱,苦口难言。贤弟,愚兄此计做得如何?”吕相公深深一躬,道:“多蒙长兄一片婆心,小弟无不感仰。”鲍夫人道:“只也是贤侄为你兄弟一片美意,我儿日后再不可与他们来往,拂了你兄长的婆心。”张寅道:“此等小人,却要十分远他。只是小侄结仇与他,未免背后暗恨。贤弟也少在外面行走,自然无妨。一切小心为上。”鲍氏夫人道:“我的儿,你兄长这些言语须要紧记!”吩咐摆下了晚饭,留张相公饮酒不题。

  再言黄子方与李连义此刻见张寅匆匆而去,黄子方道:“这才是:一着不到处,满盘都是空。昨晚要将吕昆留在侯府,今日侯大爷却也不致如此。”李连义道:“天色已晚,我们还不回去,等待何时?”二人暗暗的心中痛恨。正所谓:

  寒天吃冷水,点点在心头。

  只得别了店家。二人奔阊门而来,一头走,一头恨。黄子方望李连义道:“我此刻肚子里好像虾蟆乱叫一样。”连义道:“黄兄,再不要说起!我眼睛里好像金苍蝇在此乱飞。”李连义裤带子都吊下来了。黄子方道:“李兄,我有句话同你商量。此刻腰里若是要钱,一个却也没有,只有身上这件青绸外盖,我想脱下来拿去当几钱银子,且在那个馆里吃他一顿饭,有话再讲。”李连义道:“这个如何使得!当了衣服,如何回去见人?”黄子方道:“独不闻‘杀人可恕,饥饿难当’?如今头疼且顾头。”李连义道:“黄兄不必如此。你我目下虽然革了功名,到底还有些脸面。人道:门风虽破,骨格犹存。在那当铺门首脱衣服,被人看见,岂不笑话?如今且去用顿酒饭,我自有道理。”

  黄子方只得跟他转湾抹角,到了一座酒馆里面坐下。走堂的来问道:“二位相公还是用酒?还是用饭?”黄子方道:“我们先吃饭,后用酒。”走堂的取过水牌道:“二位相公用什么菜?请点。”黄子方推李连义,李连义推黄子方,二人谦逊了一会,点了双碗醋溜东坡肉、文思豆腐,其余都是些小吃。一会都摆将上来。二人用过了饭,随即取上暖酒,自筛自饮。黄子方叹了一口气,道:“今日找不着吕昆,只怕侯家的大门有些难进。我看张寅这番行事,想必都是做成的圈套,为那吕昆断绝我们的往来。好生可恨!”李连义道:“黄兄,此言不差。昨日我们在园中曾约过他,今日务必前来。定是回去会见张寅,道及园中之事,自然张寅说侯家不是一班好人,所以这等做法。我们与他将来狭路相逢,此仇必报。但是侯大爷府中怎生回去相见?”黄子方道:“事已如此,又道: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面。纵然被他打骂,也是要去的。”二人共商量计较不题。

  拨转文词,再言侯韬在家下等至午饭时候,并不见黄子方、李连义到来,命人先往黄子方家里探信。原来黄子方一向却有家眷。只因上年妻子亡过,并没有续弦,故尔家下并无亲族、用人。早间侯府里饮食,晚间回来安歇。此刻门己锁上,并无一人。就是李连义也是借在朋友人家居住。有人前去问信,那家回道:“李相公清早出去,尚未归来。”家人回来回道:“二位相公不知何往。”侯韬大怒道:“受人之托,必当终人之事。他二人用我许多银子,没有一事能办。这等可恶!怪不得一领头巾也保不住。”莫六头在旁边听了这一句话,暗暗想道:“每每做事,总是他二人向前出头。趁此大爷心中不乐,何不借此说上几句?等大爷打发他走路,永远不许上门,日后有事,自然大爷托我去办,到是一场好买卖。请教一碗饭还是一个人吃的好?还是两个人吃的好?”想定主意,忙向侯韬道:“此时日已将午,还不见他二人回来。晚生想他二人不是好人,将来有了吕昆,未必还来趋奉大爷。此想必弃楚投汉,定然将大爷不好处一[一]说与吕昆得知,岂不是卖国求荣?大爷何不趁此拒绝,不许上门?”六头这几句话不要紧,侯韬回过味来,望着六头道:“此言说得有理!他昨日见吕昆送那人的银子,不过一面之交,如此慷慨,定说姓吕的是个大老官,那里将来还有我在眼内!”忙吩咐家里人道:“黄、李二人若是同姓吕的来便罢,若是没有姓吕的,他二人不许他进门,我自有道理。”正所谓:

  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
  不言侯韬动怒。再讲黄、李二人在酒馆中用酒,吃到下午,李连义向黄子方道:“你在此等我一等,我到个朋友家,借他几钱银子来会帐便了。”言毕,下了酒楼就走。一连借了几家,不是不在家,就是不凑手。李连义急得拍腿道:‘黄子方在那酒馆里怎么出门?”正在疑难之际,忽然遇见侯府家人道:“李相公为何在此?大爷命你请那姓吕的在那里?”李连义望着侯府家人,道及请吕昆的原由,说了一遍。那人道:“原来如此!适才太爷吩咐:没有姓吕的,不许上门。只便怎么?此刻你相公往那里去?”李连义道:“打点去借几钱银子,来会饭钱。无奈走了几处,总是没有。”那人说道:“我们住在阊门,路远。与这里的人不熟;又没有带得银包,只便怎处?”李连义道:“你请去公干,我自有道理。”言毕,那人回去,自回阊门,将见李连义的话细说与侯韬。

  再言李连义听了只番话,不能去见侯韬,又没有钱去会帐,将黄子方留在酒馆中做了个活当包。未知黄子方怎么出得酒馆,再看下回分解。

第九回 两篾骗断绝宦府 吕公子再会卿云<原作“青乡”,今从目录改>

  词曰:

  为有青山日倚楼,白云红树两悠悠。人生不乐也徒然,野草闲花且去留。百年三万六千日,莫负光阴白了头;举头吴越佳人辈,瞥眼红颜尽变态。居世尽皆慌里老,何人肯向少年回?天荒地老又谁是?满眼蓬蒿共一坏。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言黄子方坐在馆中等李连义,等了好一会,天色渐渐黑暗,并不见李连义到来,心下甚是着急,道:时运不好,凡事打岔。再见馆中又掌上了灯,吃酒的人走的走,散的散,心下甚不过意。此刻当铺门又关了,只得依旧将身上这件青绸衫脱下,当在馆中。算清了账,次日来赎。离了馆中,赶至家中安歇。

  次日清早,往李连义这里来,顶面遇着,不由分说,抓住就打。李连义明知自己不是,慌慌赔罪道:“是我不是。昨日一连借了几家,皆因那些朋友不凑手,思欲回家作法。不想途中遇见侯大爷的管家,如此如此说法,唬得我不敢去见侯大爷。本待要到馆里来送个信与你,只为借不出钱来会账,故尔回来了。”黄子方听罢,忙开口道:“原来如此!你为何将我丢下做个活当包?要不是脱下衣服押在那里,怎么出门?”李连义道:“兄不必忧虑,我自有道理。”当下李连义又借了银子,同黄子方到齐门酒馆里,赎了衣服。二人心中暗恨道:只才是:

  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俱是命安排。

  黄、李二人因此不能上侯府的门,与张寅、吕昆结下了冤仇不言。

  再讲柳姑娘自南凹园会见吕昆之后,不觉光阴易过,日月如梭。每每在楼中想那吕昆,终日残妆怕整,懒挠乌云,抓起头来,不茶不饭,整日在院中思想。那院内有几个女子,那里比得上只柳氏?妈儿爱他,犹如珍宝,见他恹恹瘦损,不知何故。也曾代他请医调治,只是不灵,妈儿万分着急。

  一日,柳氏睡至午后起身,对着镜子一照,不觉忽然一阵心酸,登时吊下几点眼泪,叹了一口气,口里叫着吕相公的名字,道:“吕昆、吕昆,你何失信至(致)此!那日一别,音信全无。奴家痴情绻恋,害得我病恹恹,只指望将身付托,谁知郎君薄情如此!要看你那副容貌,实系风流儒雅;况且语言敦厚,出口成章,并不像那负心之辈。真可谓: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
  叹了一番,取了一幅花笺,摆在桌上。磨起松烟,提起兔毫,作诗一首,以叹此生命薄之苦:

  雕栏凭倚怨苍天:玉貌如何不保全?

  既是命如云影薄,不应色比月华鲜。

  闷思旧事真堪恨,细读新诗更可怜。

  谁道男儿多好色?岂知风雨锁婵娟!

  吟毕诗,将稿细细赏于诗情,自恨心高似天,怎奈命薄如纸。忽然又叹道:“天呀!我这柳氏福薄至此!有何罪孽,获罪于天,使我落在火坑,终身无托?”

  柳氏正在那里叹息,忽有妈儿上楼道:“我儿,外面有五花街来的一位什么吕相公,你可会与不会?”柳氏只听得“吕相公”三字,洗去愁容,慌开笑口,连连整衣,下楼迎接。正是:

  正思可爱风流客,蓦地相逢意欲狂。

  二人接见,喜不自胜。吕相公道:“自南凹桃园一别至今,昼夜渴想。奈何舍间俗事不能分身。今日特来拜望,不知尊容如何憔悴至此?却是为何?”柳氏道:“此地非谈话之所。相公何不请在后边楼上坐?”吕昆道:“假使侯府有人来,便怎么处?”柳氏道:“相公休得惊讶,妾身自有计较。”忙吩咐楼下人:“如有侯府一切人等,不可使他上楼。”众人领命不题。

  只言柳氏在后楼饮酒谈心,彼此高兴。正是:

  知己客来茶不厌,合心人至话偏长。

  二人正饮至情浓欢畅,意气相投,忽然侯家的蔑骗莫六头到此。亦未知吉凶若何?再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使讹诈<原作“索诈”,从目录改>硬行借贷 因怀恨暗起奸心

  词曰:

  万事皆由天定,人生自有安排。善恶到底有兴衰,参透还须等待。草木虽枯有本,将春自有时来。一朝运至上瑶台,也得清闲自在。守分安常最乐,行奸使诈招灾。为我愚拙又痴呆,却到无荣无害。

  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
  且说莫六头因今日侯家无事,瞒着侯韬到凤乐院中走走,正打外面进来。妈儿道:“莫相公,连日不见,是那边风吹来?外面请坐。”六头暗暗想道:“平日我到这里来,前后听走,并不阻拦;今日叫我在外面坐,必然这楼上有人,怕有我在只里听见。”忙向妈儿道:“闻得你令爱柳姑娘有贵恙,因此前来看他。”言毕,即推开屏门,举步登楼。妈儿心下着慌,又不敢明说,只得暗中打个照会,高高喊了一声道:“我儿,莫相公上楼来了!”这一句话,乃是叫吕昆避他一避。不意六头已上楼来,却也避他不及。

  六头这贼闻见酒味,连连进了房门。见桌上摆了杯盘碗碟,同着吕昆饮酒,心下不悦。暗暗的道:“这狗头好大胆!难道不知柳姑娘是侯大爷的人?擅敢两下私自来往!我想趁此机会,同他们借几两银子。他若依我便罢;如若不然,只怕眼前:

  虽然善财难易舍,只恐好事不坚牢(劳)。柳氏与吕昆见他怒容满面,连忙邀他入坐;又命添了副杯箸,请他用酒。柳氏与吕昆敢怒而不敢言,只好暗暗恨在心下。正所谓:

  满堂僧不厌,一个俗人多。

  六头一连饮了几杯,先将柳氏做一个引头,忙开口道:“柳姑娘可知:我连日被人逼得要寻死?上年借了那人二百两银子,乃是九折加一利息,一个月一转,算到日下,共该他本利五百余金。无计可施,只得要姑娘借些衣服、手饰与我,当得多少算多少;余不足数,请吕美兄看破些,代我添补添补。难得你两下相好,请帮助帮助我。莫六头也是极好说话之人,将来自然加利奉还,决不失信。”吕相公听得他来的言语来得古怪,暗暗心中甚是着急道:“今日此来,原是桩私事;况且蒙张天兄再三苦劝,叫我日后不可同他们往来;再者黄、李二人为我,侯韬已经断了他的往来,今日遇着这贼,必有干戈。古云:甕口易闭,人嘴难缝。将来传到我母亲知道,只便如何是好?况这厮开口,其心不善。”正是:

  要知心下藏好歹(友),尽在开言谈笑中。

  只厮双眼望着吕昆、柳氏不住的只是翻,二人越发生疑。到是柳氏随机应变,向六头道:“适才相公此言差矣。我纵有些衣服、手饰,不便借;况且总系侯大爷所办之物,桩桩件件都有细账,每月一次下来查点。非我担难不肯,只要你相公担当得下,在侯大爷面前说明系某人借用,那时听取如何?想人生在世,谁不助人暂时缓急?”六头听得这番说,将舌头伸了几伸,暗暗的想道:“好张利嘴!算得个女中丈夫!既是不肯就罢,何必推在别人身上?”忙向吕相公道:“才说的话,你吕兄谅已尽知。既是柳姑娘囊中不便,求你帮衬帮衬。你我将来相与的日子长,不可照柳姑娘的见识。”吕昆想道:“些微三、五十金,可以商议。这厮开口太多,明倚势压人,那个惧他!”连连开言道:“我今日到此,不过偶然;况且没有带得银子,兄只可别处商量。”六头道:“只要兄情愿出手,不在迟早。若是无处撮借,何不先写一纸借约,我代兄借,却也做得来。”柳氏听得这句话,忙向吕昆道:“空头欠券动也动不得。宁可做不来,也是一恼;不可留个祸根,到后来淘气。”六头怒目而视道:“你既不肯,还要于中打坝!”柳氏道:“并非我在内作梗。要人家先写券帖,岂非挟诈乎?”六头道:“可与不可,何心下这等利害!”眼睁睁心中恨道:有目无珠的小畜生,岂不知我老莫是侯府的细作,在侯大爷跟前也还说得几句话?你在面前这等放肆,只叫你:

  龙遭铁网难伸爪,虎落围场怎使威?

  望着吕昆怒目圆睁,口里胡言乱语。吕相公道:“这厮如此可恶!便是侯韬势力过人,小生也不惧他!你将这些大话压势谁人?此地乃秦楼楚馆,人俱可到,你岂能拒挡我不来?便不借贷与你,却怎奈何!”当下二人一场口角。柳氏再三劝解,六头这厮假出大恭为由,笑喜喜的道:“我若不架一筹,你们好[说)我逃席。”连连架了一筹,转身下楼。

  妈儿道:“相公往哪里去?”六头道:“外面去大解。”妈儿道:“里边现成毛厕,何[不]在家里大便,到反出去费事?”六头道:“平生最喜的是吃家饭,屙野屎。”

  言毕,来到门口,恰恰遇见黄、李二人,意欲躲避,却被他二人一把抓住,道:“你这厮干得好事!在侯大爷面前挑我二人是非,将我们衣食饭碗送掉(吊)。又道:夺人生意,如杀人父母。”不由分说就打。六头道:“二公不须动气,我有一言奉告:此刻吕昆已在院中后楼与柳氏饮酒,你二人来得正好,只要你进去,将吕昆看定了,我到侯大爷府中去送信,将来你二人还是一样与侯大爷相好往来,岂不是好?”黄子方道:“这句话却也不信。想那柳姑娘是侯大爷的人,吕昆却也不敢到此。”六头道:“我怎好撒谎1只要兄二人速速进去看守着他,包管你二人仍然复回。”黄、李二人听他言语真切,望六头道:“你快往侯府中报信,我二人进去看着吕昆便了。”当下三人分别而去。黄、李二人进院,看着吕昆。不知吕昆怎样脱身,且听[下]回分解。

第十一回 吕相公雪洞藏身 侯公子入院搜楼

  词曰:

  滚滚龙争虎斗,匆匆兔走乌飞。席间花影坐中移,百岁光阴有几?说谈古今治乱,兴王霸业根基。要知成败是和非,总在渔樵话里。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言黄、李、莫三人在门外商议,主意已定。六头赶奔阊门侯府送信[不]讲。

  再表柳姑娘见六头下楼,等了一会,心内暗想:这个贼此去,并非出恭,定是往阊门送信与侯大爷,前来吵闹。自古道:事不关心,关心者乱。再见吕相公神色怆惶,毫无摆布,连连的道:“相公且自宽心,妾身自有道理。”二人出了房来,到得楼厅里面,命人将香几掀开,把上边的条画卷起。原来条画背后有个雪洞,柳氏去取了锁匙,将雪洞塞板上的锁开了,推开塞板,望着吕相公道:“相公请在里面略躲一躲。少停,侯韬不来,再请相公出来。”吕相公无奈,只得走近跟前,取了张板凳,接脚上去,躲在里面。

  柳氏依旧将塞板关好,用锁锁上,把板凳取(去)过一边,香几、条画依然摆得好好的,转身到房中。望桌上观看:方才是三人用酒,摆的是三付杯箸。此刻取去一付,只摆两付,准备侯韬前来。正所谓:

  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

  柳氏乃是个停当女子,晓得六头一向不轨(究),所以防他不测。若是天晴不走路,直待雨淋头,那时(是)追悔便迟了。柳姑娘收拾已毕,坐在房中,闷闷无言。要想些话在此,等待侯韬前来应对,这且不题。

  再讲黄、李二人得着此信,正是:

  欢从额角眉梢出,喜向腮边笑脸生。

  打外面进来。妈儿看见,心内不住的乱跳,却也十分害怕,忙忙开口道:“二位相公请坐。”命人倒茶。黄、李二人并不理会,随即举步登接,柳氏一见,暗暗心中道:若不早防,险些儿做[出]事来。忙请二人入坐,添了杯箸,命人取酒。忙问黄、李二人道:“两位相公只些时可曾到侯大爷府中走走?一向在何处发财?”黄、李二人道:“再不要题起!自从园中别后,大爷即命我次日去请吕昆。不想被张天佩这厮暗中使计,将他藏起。我二人目下离了侯府已久,那里有财可发?只好在些赌场上打浑而已。”柳氏道:“原来如此。一向何不到此谈谈?今日前来,有何见谕?”

  李连义一面饮酒,一面想着心事,暗暗的道:“适才遇着六头,他说三人在此饮酒,论理该有三副杯箸在此。为何等我们来,方添一副杯箸?事有古怪。难道这狗头只是说谎不成?”忙忙向柳姑娘道:“有人说你是非,你知道么?”柳氏假意吃惊道:“于心无愧,可与霹雳同居。但不知是何人道我不是?”黄子方道:“我二人打门首经过,遇着六头,他道你将吕昆藏在此间用酒,可有得的么?”柳姑娘道:“若是别人说我,恐怕有之;六头之言,二位相公不必听信。这厮一偏之词,分明是所欲不遂,衔血喷人。何也?他才进门,只因我在楼中有恙,母亲怕他楼上骚扰,请他楼下用茶。这厮务必不依,闯上了楼,口内胡言乱语,令人难受,只得备了一席请他。酒席之间,又问我索借衣服、首饰。你二位相公是明白的,我虽有些东西,那里能借与他?因此需索不遂,故尔暗中使箭。二位相公不须听信。”黄子方听得这些话,暗暗的道:原来如此!这个贼上年将我二人撮弄出门,今番又用此毒计害人,可恨可恨!我与他世不干休!黄、李二人此刻怕的是侯韬到此,况且又用了几杯酒,站起身就要走。柳氏道:“二位相公来得,去不得了。这厮去,必往侯府搬弄是非。少刻侯大爷前来,要二位相公代我做个明府,以知他设计坑人。”黄、李二人也是该应倒运,只得在此等候不题。

  再言六头到了阊门,心中暗想道:

  此去全凭三寸舌,从今翻出是非来。

  来至侯府,见侯韬在此陪客谈心。等了一会,侯韬将客送出门,来至书房。六头随后赶来,望着侯韬笑喜喜的道:“大爷上年命黄子方、李连义请那吕昆,一向并未见面。今日却被晚生无意之中寻着了。”侯韬道:“你在何处遇着他呢?”六头道:“晚生因柳姑娘有恙,便道经过,进去看他一看。才走进里面,妈儿叫晚生楼下坐。那时晚生心下疑惑:往常间并不拦阻,今日想必楼上有人。不听妈儿的话,随即上楼。那晓得是吕昆同着柳姑娘对面饮酒!故此晚生前来送信。才出大门,恰恰遇着黄、李二人,是晚生命他们上楼看守着他。大爷请快些去,不必延挨。走到那里,轻轻抓住,以报上年之气。想那时大爷命人请他,尚且不到。今日瞒着大爷,与柳姑娘往来,岂不是欺了大爷么!”侯韬听得此言,不觉:

  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

  忙向六头道:“我大爷此去,不知那厮可在院中?”六头道:“若是走了去,犹恐天色晚了。大爷,现成牲口,何不乘骑而去?”侯韬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!”

  即忙吩咐备下牲口,带了二十名家人,同着六头一齐赶至盘门而来。到得凤乐[院]下马,拴扣牲口,众人一齐进来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 侯公子入院搜楼 莫六头弄巧反拙

  词曰:

  天上乌飞兔走,人间古往今来。沉吟屈指数英才。多少是非成败。富贵当年歌舞,凄凉几处荒台。万般回首化尘埃,只有青山不改。

  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
  话讲侯韬到了院中,妈儿连忙前来迎接。未及开言,侯韬举手就是一个嘴巴,口中骂道:“你这虔婆干得好事!”众女子与鸨儿唬得魂不附体,不知为着何事。侯韬着人将前后门围了;一声说围门,众人去了一半,余者跟着侯韬上楼,六头也就跟随在后。

  柳姑娘与黄子方、李连义正在楼上说话,只听得楼下嘈号,连连要下楼迎接,侯韬与六头已经到了楼上。也等不得柳姑娘开口,举手也是一个嘴巴。你说侯韬这双手,犹如十个葫萝卜一样,只打得他满面通红。柳姑娘只样皮肤,那里当得他只一下!只打得他:

  海棠无雨头光坠,芙蓉有泪暗偷垂。

  站在旁边,喉咙里暗暗啼哭,却又不敢哭出声来。只见二目通红,泪如雨下。再看看两旁家人,一个个狠如太岁,恶似天神,心下却也害怕,只得说道:<下当有脱文>

  黄,李二人近前,深深一躬,道:‘大爷暂息雷霆,少止虎威,容晚生二人一言奉告。晚生二人适才在此路过,偶遇六头,向晚生二人道吕昆在此,叫我们上楼来看守。我二人只说他是句真话;及至我们上楼,并不见吕昆形迹。我们随即到柳姑[娘]房里,只见摆着两副杯箸。若是有吕昆在此,理该有三副杯箸才是,为何等我二人来,再命人取添杯箸?大爷若是不信,请到房中一看,便知明白。”侯韬进得房来,见杯盘狼藉,并不问青红皂白,将桌子一掀,打得干干净净。鸨母、黄子方道:“这都[是]六头多出来的事!那里有什么吕昆在此?大爷且请息怒,老妈、晚生有一言奉告。六头这厮先进院,百搬担难,柳姑娘只得备酒请他。六头这贼倚酒撒泼,向柳姑娘借贷当头,柳姑娘回他:万万不能。六头这厮怀恨在心头,故尔使此坏计,好等大爷与柳姑娘吵闹。依晚生看来,大爷不必听他也罢。”

  六头听得这番话说。暗暗的想道:明明白白的交与他们二人看守,为何倒反说出了这样话来?定然是他二人得钱卖放!忙向侯韬道:“大爷,适才(辨)我在门首遇着黄子方、李连义,原托他二人看着些,不要放走了他,我与大爷少刻就到。那知我从此地走到大爷府上,一个回往,就不见了。定然是我不在跟前,他二人商议计较,得了银钱,将吕昆放了去,也未可知。不然,吕昆往那里去了?”侯韬暗想:这话却也不假。要听六头之言,句句是真;依黄、李二人之言,全无影响。又道:“苍蝇不叮无缝鸭蛋”,必定此话有因。又问黄、李二人道:“你们上楼,到底可曾看见,是没有看见?”黄子方道:“晚生是误入,并不曾看见个什么吕昆在此。昔日蒙爷雅爱,至今耿耿不忘!况且吕昆与我们又是个淡交。请问大爷:晚生们还是为吕昆?还是为大爷?晚生们却也巴不得将那吕昆交与大爷,才见于中无弊。今日却实在没有看见。”

  六头站在一边,混身抖抖的颤,心里说道:“不好了,难道今日我见了鬼不成?除非吕昆生了翅膊,飞掉(吊)了。”李连义道:“我说六头的话难信!此是一计害三贤,到把我二人也挂在此地。”又向六头道:“你使得好毒心也!想柳姑娘待你的情却也不薄,还是那件事不周到?务必如此苦苦害他!刻下你将大爷请到此间,看你没有姓吕的怎生处!”六头道:“不过打上一顿,将我送在吴县去,枷号两个月开放,打三十,难道有个杀头的罪么?”柳姑娘听得,暗暗的笑(哭)道:“你要想害人,那里知道,我柳氏预备在此等你!”只才是:

  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

  侯韬向六头道:“我好端端往郊外射猎,你将我弄到此间。如今那姓吕的在何处?你好好交出来与我便罢;如若不然,你休想性命!”言罢,举手就打。

  六头道:“大爷且请息怒,是晚生该死,不该(多)事。他们二人推得干干净净,我也无言可辨。要是吕昆在此,料他插翅也难飞。依我要搜一搜。若是搜得着便好;倘若搜不着,晚生自然认罪。”柳姑娘听得要搜,心下却也着急,提心吊胆,生怕搜到雪洞跟前,如何是好?侯韬听得六头之言,即命家人伺候。家丁说:“禀大爷:还是先搜楼上?还是先搜楼下?”侯韬道:“各处总要仔细搜寻,将前后门看好。”家人领命,先在楼下前[前]后后搜寻。房屋却也甚多,把那些姑娘请在外面,他们到房内,床上床下俱已寻到。有的说只怕躲在锅堂里边,要去看看;有的说定然在毛厕上,也要寻寻。众人无处不搜,无处不寻,并无踪影。有人回了,侯韬一场扫兴。

  六头始终不肯认错,又着人在对面房细细找寻,那里有得!忽然一想道:去年在此赏雪,此地有个雪洞,就在这条画背后,也是要搜的。慌向柳氏要钥匙。柳姑娘听得:

  魂飞海外三千里,魄绕巫山十二峰。

  心惊胆颤,说不出口。心儿里暗暗的道:此番奴命休矣!没奈何,只得进房取了钥匙,交与六头。侯韬命人先将香几抬过一边,把上面条画扯下。六头手取钥匙,走近前来,得意昂昂;量他也没处飞,定在这里面!正要开锁,黄子方问六头道:“你的话也说足了,凡事留些余地。若是雪洞里再没得,便怎么?”六头道:“这事那里依得你!”手拿钥匙,即来开锁。不知吕昆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三回 风月子误入佳境<原作“风流子误入佳镜”,从目录改> 青楼女无奈逃京

  词曰:

  红尘白浪两茫茫,忍弱柔和是妙方。到处随缘延岁月,终身安分度时光。休将自己心肠昧,莫把他人过失扬。谨慎应酬宽一着,耐烦作事好商量。

  接下闲词。

  话表莫六头取了钥匙,开了雪洞,并不见吕昆在内,一场扫兴。柳姑娘先是提心吊胆,此刻见雪洞里面无人,又惊又喜。惊的是,跌将下去,性命难保;喜的是,未曾搜得出来。暗暗的心中想道:一场美事,被这个贼生生的打脱了。正所谓:

  月明却被云遮掩,花正开时遇雨倾。

  不讲柳氏担心。

  再言侯韬见搜不出人来,心下大怒,举手将六头一掌打下楼梯。此刻楼下刚刚有侯府老家人侯安上楼。你道他为着何来?只因侯韬为人不正,终年在家俱是做的不端之事,有人传说到他父亲侯总兵任所,故尔侯总兵写了书信,差人前来责备夫人教子不严。仇氏夫人看见家书,心下着气,所以命侯安到院中,令侯韬回去观看家书。刚打底下[上]楼,不想六头被侯韬一掌打下去,将侯安一并跌在楼下。众人一起(暨)嘈号道:“侯老爹跌下来了!”众人一齐下楼。侯韬看见是老家人侯安跌倒在地,头开脑裂,鲜血淋淋,登时一命丧去。侯韬大怒,将六头交与院中的人看守,先命人买了棺木收尸入殓,抬去掩埋。黄、李二人见事不好,悄悄先已溜去。

  再说侯韬气冲冲带着家人回府,不敢将此事告诉夫人,暗中瞒将下来,少不得久后总要知道。且言仇氏夫人见了侯韬,道:“你这畜生!作事不端,带累我为娘的受气!你父亲任所差人进书前来,责备为娘的不是。难道是我叫你胡作胡为不成!又道说,强妻逆子,无法可制。”命人将书子取与侯韬看。此刻侯韬那有心肠看信!只因院中跌死侯安,不知日后怎生发落;又要打算暗中将六头送官,又恐夫人知觉,闷闷不乐。只且不题。再言院中,六头着人看守。妈儿道:“这才是:害人不入己,不如不害人。想必明日定送你到官抵命。”六头道:“大爷将我送官,连你却也难得干净。我只用在官府跟前一嘴,管教你这碗饭吃不成。”妈儿听了,吃了一惊,连连的道:“依你便怎么处?”六头道:“趁此刻侯府的人不在这里,你把些细软[衣]衫打上包袱,我去顾下一号小舡,逃往京都。那时再开下一所行(街)院,结交几个大老,还怕他怎的?”妈儿道:“我们是些没脚蟹,怎么能去?况且这些女子一时没有下落,只便如何是好?”六头道:“只要如此如此,包管无事。”

  妈儿将众女子命到跟前,道:“我今日遭此不幸,你们各自逃生去罢。”众女子谢过了妈儿,各人收拾行李衣服,总打了包袱,轿子各人叫下。也有回娘家去的,也有回亲眷家去的,亦有跟着鸨儿走的。这干女子总是买在院中做这个(行)当的,此刻还那里能够追他们的身价?总打发他们去了。只留下贴身服伺两个。

  六头悄悄到城外顾了一号马溜子船,先将定钱付他,命他放在小马头等候。又叫了两顶小轿,却是城外的轿夫,付与他轿钱,等黄昏时候到院中来迎接不题。

  再言妈儿上楼,望着柳姑娘道:“我儿,还不趁早收拾?此刻船已雇在马头上面,等待黄昏,我们与莫相公一齐动身。”柳姑娘道:“往那里去?”“我儿有所不知,方才我把楼下那干姊妹都已打发去了,只留下你一人,同六头一直逃往京中,再作道理。”可怜柳姑娘听得这番言语,清滴滴眼泪流下来,道:“吕相公呀,实望你:

  欲订百年同永日,谁知顷刻两分张。

  含泪倚楼频怅恨,默语低头盼吕郎。

  好好的一桩美事,被这个贼平地风波,害得我们两下分离四散。想吕相公此刻凶多吉少,定然性命难保。妈儿这时又叫我髓他进京,又有六头这厮同去,这便如何是好?若是不去,又恐官司拖累,出乖露丑;若是同去,又恐途中有变。再者吕相公不知下落。”左思右想,进退两难,连连叫道:“吕相公呀吕相公!这等看来,到是妾身坑陷了你!我与你名虽夫妇,实非夫妇。月老空题你我名,棒打鸳鸯两地分。从今拆散同心结,未知何日再相亲。”站在雪[洞]跟前,泪眼盈盈。欲要喊叫几声,又恐六头知道。望了一会,心中暗想:不知跌在虚处,跌在实处?又不知可得脱身?不得脱身?又无一个男子到洞外探个信儿。正在猜疑之际,又被妈儿催逼甚急,只得硬着心肠,转身到房中,将细软衣衫、头面首饰打上了包裹,令人携至楼下,姑娘随后也就下楼。

  一会工夫,只见红日西沉,天色渐晚。先将大门里面上了大闩,意欲准备晚饭。忽听后门响亮,六头心下惊慌,只说是侯府中人到了,连连开门,原来是城外来的两顶小轿。分付打在里边,掩上了门,将包裹放在轿儿底下。六头等柳姑娘与妈儿上了轿,开了后门出来,将门锁上。院中还有许多东西,带不去的桌椅条台,自然次日侯韬差人前来捉拿六头,见这院中前后紧闭,回去报知侯韬;侯韬亲来打开院门,见人已逃走,定然查点家伙,命人发回,将门封锁,不必细言。

  只讲六头跟着轿子出城,并不敢掌灯火,悄悄的上了船,连夜开船,逃往京中,下回自有交代。

  再言吕昆藏在雪洞里边,听得侯韬到此搜捡,唬得往下一滚,跌将下去,刚刚跌在隔壁人家天沟里边。你道这隔壁人家是谁?乃是兵部侍郎安府住宅。吕昆从天沟里站起身一看,只见高梁屋舍,心下惊慌。回头望着雪洞喊了几声,并不见有人答应,仰天长叹了几声,道:“罢了,罢了!想我母亲家下,见我此刻不回,自然着人四处寻找,谁知落此地!”想到其间,泪如涌泉。前后左右一望,并无去路。不知吕昆怎生逃走,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 回吕昆逾墙遇佳人 临妆唤猫逢秀士

  词曰:

  从来硬弩弦先断,每见刚刀刃易伤。惹祸尽因闲口舌,招灾多为热心肠。是非不必争你我,好语何须论短长。吃些亏,应无害,让他一步有何妨?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言吕相公在天沟里边,等待天色已晚,方才站起身来,望着雪洞里喊了几声,并无人答应。此刻玉免东升,金乌西坠,心下十分着急。只见前后左右都是一带高耸墙垣,并无去路。心下暗想:“此处不知是谁家的住宅?只等到黄昏时候,倘被人家拿住,当贼而论,那时送到官府衙门,不分皂白,革去头巾,也还是小;只怕这个名色难当。”连连爬到屋脊上边坐将下来一看:只见昏昏残月,几点疏星,对面隐隐的一带楼房,却也看得不明不白。

  停了一会,风清月朗,玉宇无尘。只见这人家楼房,却是明三暗五,里面点着灯,纸糊窗格,却闭在此,并不听见有人说话。只得过了屋脊(眷),探至檐口跟前,坐下一看:上空下陡(斗),并无出路;左首墙垣连着花园,右边是一座月台相接。吕相公没奈何,探近月台,意欲要跨将过去。无[奈]旁厢又有半截(戳)花墙挡住。原来这人家月台上面,摆了四个磁绣墩。靠着大楼旁边,又是一带厢房,却也点得有灯,有里面的格扇拦住。此刻吕相公并不知是什么人家的住宅,只得爬近花墙跟前,站起一望,却不叫十分甚高。心下暗想道:明知不是路,事急且相随。连连撩着墙头,将脚跨在墙洞里边,好比做:

  西厢月下传书信,勾引张郎跳粉墙。

  轻轻的爬上墙头,先将右脚站在绣墩上面,转身爬过墙来,心下欢喜道:且喜被我爬墙来了!不知可能下这楼去?

  说话之间,忽闻得异香扑鼻,兰麝氤氲,一派琴声响亮。吕相公坐在此间,侧耳细听,并不甚远。原来这人家有一位千金小姐,生得温柔美貌,体态端庄,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;描龙绣风、书画琴棋,无一不晓。只是美中不足,目下年已及笄,未曾出阁。常言道: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只因未曾得一个才貌双全的郎君,未免伤怀感叹。迩日用过晚膳,辞了太天,上楼命丫环高烧红烛,沉香频添,将琴摆在跟前,抚操一曲,无非弹的是自己心事。本来指法活动,抚得又好,真真令人可爱。吕相公只听得清音宛转,哀怨可人,已越听越佳,愈抚愈妙。吕昆暗道:听得他高山流水,声韵悠扬,可称得个名手;但不知这人家姓甚名谁,如何有这等高雅的女眷?只是可恨这一带窗门关闭,不见他一面。正是:

  空教清音帘下转,谁想窗外有知人。

  不—会,只听得琴声歇了,一条清脆(翠)喉音低低叫道:“临妆,你可晓得那金狮挑在何处?快些代我唤他上楼来。”你道这金狮挑是什么东西?原来是个猫儿名字。只因小姐适间操琴,忽然有个耗子在小书架上咬书,故尔吩咐临妆唤他上楼来捕鼠。临妆乃是小姐跟前一位书记丫环,听得小姐吩咐,取着一碗灯儿,从小姐房里出来。

  吕相公见有人来了,躲在窗前脚下。临妆到了楼厅,放下灯儿碗箸,将格扇推开,并不知窗脚下躲了个人。吕昆只见他秋波滴沥,绿发轻挑,年纪只在十七、八岁;本来又是春和天气,身上穿了一件秋葵色黄袄,外面套一件玉色绫背心,却委实打扮得干净;生来天姿,并不涂一些脂粉。吕昆躲在此间,看得明白,心下想道:“适才里面呼唤临妆,想必就是此位姐姐。看他这副品貌,不知底下踢士如何?若是一双大脚,成为半截观音,那时便好也不值钱了。”

  不讲吕昆偷看,再言临妆望着对面屋上,目不转睛,并不知金狮挑往那里去了。取着牙筷,将碗当唧唧一敲,口中唤着猫儿。吕昆听他声音可爱,从底下站将起来。临妆本来胆小,况且并未防备,被他一唬,将碗打得粉碎,连身趺在楼上,忙忙站起身来。此刻吕相公躲避不及。临妆只见月台上一人,片玉方巾,身穿直摆,好像一个秀才模样,连连问道:“你还是个人?还是个鬼?”吕昆道:“姐姐休得害怕!小生有影有形,并不是鬼。”慌整衣冠,走近前说道:“姐姐在上,小生拜揖。”临妆在月台之上,细细一看:有影有形,并非是鬼;再见他出言婉转,文质彬彬,适才被他一唬,本当有许多话要骂他,却被吕昆这一恭,临妆遍身都软了半边下去,乃忙忙问道:“你这相公姓甚名谁?因何到此?快些说来!”吕昆道:“姐姐,小生乃是本都人,是姓吕名昆,表字美篇。适在隔壁凤乐院中避难到此。望姐姐开一点恻隐之心,放我出去。不知姐姐意下如何?”临妆听得是吕昆二字,忙忙问道:“可是阊门五花街礼部尚书静书老爷的公子么?”

  你道临妆为何晓得?只因当初看过他进学文章,再者又有风月才子之名。自古道:名重好题诗。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说什么:

  吟风弄月张君瑞,折柳攀花沈玉春。

  再见他这等品貌,真正是才如子建,貌若潘安,心下十分爱惜。忙向吕相公道:“你可知我们这里姓甚名谁?”吕昆道:“小生不知。”临妆道:“你相公好大胆!我家老爷姓安名国治,现任兵部左侍郎;此地就是我家瑞云小姐的卧室。还不快快回去!”吕昆听得这番言语,只唬得:

  魂飞楚岫三千里,魄绕巫山十二峰。

  临妆道:“我家老爷冰心铁面,赤胆丹心,处家治国,那个不知?况且此地乃我千金小姐的住楼,闺阁重地,快些出去,迟恐未便。”吕昆连连打恭道:“望姐姐开门,快放我出去,感恩不浅。”临枚道:“相公有所不知,我家太夫人最是小心的,未晚先将门户到处下锁。况且房子甚多,此刻也有更余时分,钥匙收在太夫人跟前。相公既会飞墙走壁,何不早早回去?”吕昆心下着急,道:“小生此来,好似乍入芦苇,不知深浅。若教我屋上回去,由如登天之难,岂不要活活的跌死了!”临妆见他哀怜,并非有意留他。无奈钥匙实实不敢去领,恐防老夫人多疑。

  他二人在此答话,小姐上房并不曾知道。只听碗声打碎响亮之声,连连呼唤。临妆无奈,只得关了窗儿,取着灯儿,回小姐那边上房里去了。

  再言吕相公见他关门而去,无计可施。只见厢房里面点得有灯,近前一看:转过湾,旁厢有扇小门在此,半开半掩,吕相公推门而进。原来此处就是临妆的卧房,上面一张小小的八铺凉床,罗帏绣褥;房首摆着两张书案,四张厨柜;对面挂的挑山画,摆设香几、梳桌、文具;两旁贴的是名人书画,翰墨淋漓。说什么:

  金屋阿娇藏美地,瑶台月窟住婵娟。

  未知吕昆如何出楼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五回 美书生暗进兰房 俏佳人<原为“梅香”,从目录改>私行方便

  词曰:

  自古为人要见机,见机终后得便宜。人非知己休全托,事若亏心切莫为。得胜胜时饶一着,用乖乖里放些痴。聪明反被(致)聪明误,又道卢医不自医。

  话表吕昆先在临妆房内坐了一会,闻得氤氲扑鼻,兰麝飘香,阵阵从上飘来。吕相公近前观看:有个楠木锡胎香盒,放在床上,只见一个枕头薰得香喷喷的,和些雀粉、头油气。

  此刻,临妆在小姐房中伺候小姐安歇,并不知自己房中有人。遂往楼梯口跟前,将水亮取至上房,与小姐净面、洗手,去了残妆。小姐解宽衣带,上床就寝。临妆将小姐的幔帐放下。正是:

  红颜自快冰纱帐,银釭朗照玉芙蓉。

  心中暗想道:我家小姐如此姿容,雅淡体态,虽不能算个文章魁首,亦可谓个士女班头;将来也不知便宜了那个有福才子!想我家老爷年年由那京都里的秀才择婿,杳杳无期,那知道才子到底还出苏州。若是早些回来,将小姐匹配月台上那人,这才是郎才女貌。锦绣鸳鸯。我临妆陪小姐过去,早晚伺候,也得沾他雨露。但不知我这薄福女子,可有如此造化?只怕是:

  蓝桥隔断人难渡,空教相思两地牵。

  想了一会,忙将铜盆放在楼板上。把灯台放在盆内,又添上油与灯草。但凡(烦)千金小姐房中,量必总要点个夜灯。

  临妆收拾已毕,望着小姐床跟前禀道:“婢子去了。”左手取着烛台,右手提着水亮,转身出来,将房门顶上了闩。

  你道这是何故?却不是为吕昆在此,有心闩了小姐的房门,与他两下相约。只因临妆在厢房安歇,每天总要先伺候小姐睡了,方才回自己房内,每日总是如此。难道小姐楼中只有临妆一人不成?却有个原故:一则喜的是他,二来爱他洁净。一切楼下闲人,不许他们无事上楼。就是三尺小童,非呼唤,并不敢到,却也算得个闺间严谨。正是:

  香闺门掩牢栓锁,帘幕低垂院宇深。

  等闲窗下无人到,寂寂兰房自守贞。

  就是临妆,却也并无外念,每日随着小姐看书习字,刺凤描龙,所以小姐并不疑惑。

  此刻临妆取了烛台、水亮,回到了自己房门首。先将门帘揭起,推门进来,放下烛台、水亮。抬头只见有一人坐在厨柜旁边联凳上面,吃了一惊,转身往房外一跑。心下想道:好生奇怪!难道我的房中躲了个人不成?站在外面,不敢喊叫,犹恐惊了小姐;心下有些害怕,战战兢兢,却又不敢进去。只得把门帘轻轻揭起半边,仔细往里一看:原来就是他。却也好生无礼!为何躲在我的房内?我的房门紧闭,打从那里进来?仔细思想,道:“不好了,是我的不是,月台上厢楼腰门未曾闭上,想必是那边进来的。”心下欲待要喊叫,又怕小姐那边听见;欲待不言,又无此理。只落得:

  满胸思想全无策,此刻才教进退难。

  吕相公见他进来晃了一晃,复反转身出去,想他必定自要进来,坐在房中并不动身。临妆在外面站了一会,只听得火巷里打更,心下暗想道:只个呆子,也好没趣!人家住房有什么好坐?待我说几句利害言语,打发他出去。主意想定,进得房来,正言令色道:“我知你是读[书]君子,原来却是个无礼小人!既读诗书,该知大道。独不闻男女授受不亲?夤夜闯入人家内室,该当何罪?你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?上房乃小姐的卧房,此处乃奴家寝室,还不快走出去!倘若被夫人、小姐知道,那时休要见怪!”吕相公道:“小生并非斗胆,只因旁厢腰门未闩,无意进来,多有唐突。还望姐姐行些方便,放我出去,免得姐姐名节攸关。”临妆道:“先己说过,钥匙在太夫人楼下,此刻不便去领。你何不就在外面月台上暂坐一宵?等候天明,指点你悄悄的出去。你为何坐在此间?”相公道:“月台外面乃是露天之下。自古道:一夜抵千年。叫我怎能坐一夜?”临妆见他如此,心内又怜又怕,命他在楼厅板上坐一夜,又恐惊动小姐的住房不便,只得请他在联凳上和衣而睡。吕相公无奈何,只得坐在此间。临妆意欲取水洗脚,有吕昆在此,不好意思,只净了手、脸,除下钗环,掩上房门。此刻是:

  含羞归绣幙,带笑灭银灯。

  吕昆见他要吹灯,连连哀求道:“姐姐何薄情至此?你将灯儿吹灭,教我独自一人,岂不骇怕?何不做个人情,留这盏灯儿与我作伴,意下如何?”临妆道:“非奴无情,由恐火烛。”吕相公道:“不妨,自有小生照应。”临妆只得点着油灯,吹灭蜡烛。先将帐子放下,上床脱衣宽带,换了睡鞋,把一双大红满帮花鞋轻轻放在脚搭上面,提心吊胆而睡。你道他为何不在床下宽衣?只因有外人在此,不好意思。

  此刻他二人一个在床上安眠,一个在联凳上打盹。好比做:

  织女专在银河等,牛郎不近鹊桥边。

  到底吕昆有些体统,不敢乱为。停了一会,实坐不住了,只得将身睡下去,口中唧唧哝哝,恨声不止道:小生自生以来,何曾连衣睡过一夜?今晚虽蒙这位姐姐美意,也只得将就而已。站起身,将灯添了一添,依然坐下。只见寂寂长夜,口吟几句道:

  良夜无高枕,孤凄独对灯。

  更残深漏滴,合眼又销魂。

  只听得打了三鼓,权眠不眠,似睡非睡,对着这半窗残月,一盏孤灯,想起院中柳卿云的话,心下甚觉惨然。只才是:好事多磨,浮云易散。

  临妆此刻在床上,翻来复去,却也没有睡着。虽然隔了帐子,却看得清白。见他睡卧不宁,数长道短,心下暗想道:自然联凳不好翻身。遂叫:“相公,你在塔板上来睡睡(浓浓)罢。”吕相公因而走到床边下坐定,取起他的大红满帮花鞋仔细一看,实在做得干净。临妆道:“鞋子有何趣味?还不早些安歇,如此取厌!”吕相公道:“虽蒙姐姐美意,命我在这塔板上边。然垫盖俱无,如何睡法?”临妆道:“你好不知时务!莫不然我将这床相让你罢!”这才是:

  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界犹如狼捕蝉。

  临妆却是无心之言,不过是打趣他的话。吕昆此刻以假作真,将计就计,站起身来,将帐幔分开,欲要上床。
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六回 吕公子奇逢佳偶 临妆女匣内藏人

  词曰:

  人生处世细思量,切莫粗心自主张。鱼为思饵钩上死,鸟因贪食网中亡。颜回陋巷声名远,饿死夷齐姓字香。安贫乐道无苟且,男儿须要重纲常。

  按下闲言。

  话表吕相公走近床前,临妆不敢喊叫,只得把被将头朦在里边,道:“相公还不安睡,是何道理?”吕昆连慌伸手,在被窝里去摸了一摸,看临妆如何。谁知临妆虽然是个处女,人到了十七八岁,也知道有此风流之事,故将身子囤在一堆,口中并不出言。相公忙解衣衫,身归绣幔。此时临妆春心已动,只是有些害怕,伸伸缩缩,掩掩遮遮。

  一个是娇花未曾经风雨,一个是游蜂初赏牡丹心。

  临妆双锁蛾眉,半推半就,一会间颠鸾倒凤,云雨已毕。不觉漏下四鼓,二人共枕谈心。吕昆道:“小生今日与姐姐侥幸如此,不知那世缘分?”临妆说道:“虽然如此,却是三生有幸,后来不可忘奴今日之情。想我今晚既然失节于你,焉肯将来再嫁他人?倘明日相公出去,见着那些朋友,切不可将这一层话说将出来,关乎小姐与奴的声名节操。自古道:

  撕破纸窗容易补,损人名节再难全。

  只要你相公回府谨言,不弃奴家是下贱之辈,就中相请媒人,前来说合,聘定我家小姐;那时定然是我临妆陪嫁前来,与相公早晚同居,岂不两全其美?”吕相公道:“小生并非寡情薄意之辈。只是一件,闻得你家小姐乃苏州有名的才女,虽蒙姐姐见怜,一宵恩爱,定不忘情。不知我吕昆将来与你家小姐可有百年之分?令人难测。”临妆道:“相公何出此言?如古道:朝里无人莫做官。我家小姐虽则千清万道,一尘不染,如今有了我这桩事儿,可以写得包揽。”吕相公道:“如此拜托!”两人恩来义往,言语缪绸,不觉更残漏尽,斗柄参横,已是五鼓。

  一会天色大亮,日上纱窗。此刻吕昆微微有鼻息之声,临妆正要陪他再睡一觉,尤恐小姐上房醒了呼唤,只得抽身起来。穿了衣服,下了床榻,开了房门,移[步]走到梳桌跟前,揭去镜袱一照,只见自己容颜比往时大不相同:双眉已散,两鬓棚松。对着镜子里叹了一口气,道:

  面似桃花两鬓斜,看来羞处也难遮。

  昨宵嫩薄经风雨,镜里蛾眉不相他。

  心下越思越想,愈恼愈闷:只因昨晚错了一念,今日就不像个女儿家的样子。又想道:女儿家一千岁也免[不]得这事,悔他却也无益。连连梳起了头,到楼跟前梯儿旁边一看,只见茶水也有人送了上楼,只得把水取进房中净面。

  随后吕昆也抽身起来,净面漱口,当着临妆道:“昨晚言语,一一在心,小生决不负义!”言毕,即要告辞。临妆道:“此刻楼下众人都已起来,未免那里不遇着他们。先慢出去,我自有道理。”梳洗已毕,把间壁房门轻轻开了,慌把吕昆请来,心下细想,道:“本待将你相公留在我房中,只恐小姐不时到我房中走动。如今只有间壁房中,有个囤屏匣子空在此间,且将你相公藏在里面,再作道理。”商议已定,揭开围屏匣子,遂请吕相公睡下,慌慌盖将起来,道:“相公在内,不可言语。恐小姐听见,那时了当不得。”

  言毕,转回房,取水亮到小姐这边,开了房门进来。却不知小姐久已起来,坐在此间,只得取水与小姐净面。正是:

  云鬓未梳就对镜,罗衣欲换更添香。

  小姐在梳头桌跟前梳头,并不知临妆坐在旁边打睡。忽闻临妆口中自言自语,说道:“吕相公,你住在五花街,那一阵风儿吹到此间,好生奇怪!”正在此说梦话,不妨小姐一梳子将他打惊回来,惊得他满身冷汗,遍体生津。小姐道:“你适才说些什么?岂不害羞!”临妆道:“婢子睡去,朦胧梦见风月才子吕昆,所以失口说出。小姐不必见疑。”小姐道:“女儿家好不小心!即是梦话,怎么说出口来?被人听见。岂不笑话?已后不可如此!”小姐认临妆是句真话,所以不朝下问。

  梳洗已毕,用了点心。临妆将用下来的点心收在一边,陪着小姐下楼。问过夫人早安。刻不留停,转上楼。到小姐房中将那吃下来的点心取将出来,配成两样点心,两盘果子,携至自己房中。

  此刻点心已经冷了,意欲送下楼去蒸蒸,又恐费事,只得将就些儿。取了热茶,到下两杯。将吕昆请出围屏匣子,到房中坐下,望着吕昆道:“不过几个粗点心,请相公老实用几个。”吕相公昨日一天并没有用饮食,此刻正在饥渴之时;再者昨晚“成亲”,未免又费了一番精力,此刻正用得着,一连吃了几个。见临妆旁坐在此,满面通红。你道是何缘故?他们昨晚虽然成了夫妇,到底看得不明不白,今日阳光朗照,觉得有羞愧之意;再者又怕小姐一时上楼看见,所以如此。吕昆见他并不动手用个点心,连连的道:“姐姐何必拘礼?常言道:主不吃,客不饮。必须陪我用几个方好。”言毕,用牙筷取了一个包儿,送在临妆口边,道:“恭喜姐姐早生贵子!”临妆粉面通红,道:“休得取笑!”吕昆道:“昨晚之言,小生谨记。只是一件:府上千金小姐倘得与小生匹配,那时偏(遣)房料然无人可荐。姐姐须在小姐最前探他口气,便知明白。”

  他们正在此谈心,忽听得嘈号之声,楼梯响亮,唬得他二人魂不附体,措手不及。也不知何人上楼?吕昆可能躲避、不能躲避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七回 安老爷京报高升 吕秀士香闺出丑<原为“兰房出魂”,从目录改>

  词曰:

  龟因壳硬兔因毫,獐为脐香鸟为毛;花为色娇遭蝶采,雀因声巧被笼牢。人因多能偏有害,马为能行反受劳。当场莫如推不会,一生安乐最为高。

  按下闲词。

  话表临妆正在房中与吕昆调情,相敬点心,忽听得楼梯响亮嘈号之声,他二人唬得魂不附体。欲把吕昆依旧藏在围屏匣里,又怕人来撞破,只得命吕相公躲在屏门后马子巷内避一避。临妆离了房中,先到楼门口探探信儿,看是何人上楼。

  只见有个(了)姐姐站在楼梯上,手里取着一根竹竿。口中嘈号,赶的是那金狮猫儿。你道赶他怎的?只因小姐有几盆素心兰,摆在楼底下小书房香几上面,半段窗子开在那里,金狮猫在里面啃那索心兰的叶了。只位姐姐看见,恐怕咬了兰花,故尔取了个竹竽,站在楼梯上赶这猫儿。临妆见并不是小姐,方才放心。自然那个姐姐将猫儿赶去,依旧下楼不题。

  只言临妆转身进房,将吕相公请出了马子巷,道:“相公,适才并不是小姐。有人在楼上赶猫儿。”吕相公道:“原来如此,却吃了我一惊。”临妆道:“相公不须害怕,若是小姐上楼,我自有道理。”言毕,仍然坐下,斟茶与相公用点心。彼此谈些闲话,情如鱼水,恩爱如山。正是:

  夫妻一夜恩如海,两情义重似如山。

  他们在楼上谈心不题。再言小姐在楼下请过了安,只见谈氏夫人双眉紧蹙,面带忧容,小姐道:“母亲为何只等光景?”再见旁边有付牙牌,摆在桌上,忙忙问道:“早晨母亲就看牌么?”谈氏夫人道:“我儿有所未知。做娘的昨夜梦见你爹爹到我跟前,遍身穿的是白,头生了一角,不知主何吉凶。故尔为娘的不放心,今早起个牙牌数儿。”小姐道:“[数]里如何断法?爹爹几时回来?讲个明白与孩儿细听。”谈氏夫人道:“求签问卜,不过决人心上之疑,那里有一定之理?若依这数里边,空空洞洞,全无定准。”小姐道:“孩儿看母亲此梦,孩儿到有个详法。俗云:详梦要反详。白者为吉,红者为凶;但凡所梦宜白不宜红。头生角乃大吉之兆。想爹爹虽然官居侍郎,到底是个佐贰之权,头生角主加官进爵。”

  母子正在此详梦,忽有家人禀道:“京报提塘差人在外。恭喜老爷加升兵部大堂。有家书投递。”家人将书呈入。谈氏夫人拆书观看,上面写道:

  自别夫人,已经半载,不觉寒又更暑矣。想必家内阖宅均安,不待言问。予思勤劳王事,早晚殷殷,都被名缰利锁所牵,未免难得暮年之乐。今蒙恩渥,擢用兵曹正印。切思身为人臣,应当报效皇家。但所虑者,幼女瑞云应为此时择配,庶不至有摽梅之叹。老夫日夜忧心,每于各省会试之期,用心暗选,大都才品兼优者甚少。意在到任之后,告假回苏,再为定夺。书此代面,余不尽言。

  夫人将书子看过,递与小姐观看。小姐看毕,见他父亲升了兵部尚书,喜不自胜。然虽他父亲做个这样大官,小姐到底是女生外向,与他无干,亦暗暗心中自叹道:

  爹娘荣耀非为贵,儿夫身显乃真荣。

  不说小姐想他的心事。再言谈氏夫人吩咐:把京报提塘打发回去。命人将府门外贴了报单。众家人道喜不题。

  再言小姐在夫人房中坐了一会,要打点回后边楼上去。忽然想起件东西,望着老夫人道:“孩儿问母亲要的那凤穿牡丹的床围花样,不知母亲可曾寻出来是没有?”夫人道:“花样匣子在第四张柜内抽屉里。你可自取便了。”小姐起身开了厨门,取出一大包花样,放在桌上,打开细细的找了一会,并没有得,夫人道:“我儿,目今天气困倦,何不歇歇?每日起来做他怎的?”只教做父母有爱子忘。<原文如此>小姐道:“喜得目下天气甚长,正好做些针黹。等待到了五、六月,天气炎热,汗淋淋的,那里还得做他?纵然[做]出来的东西,却也不得好看。”夫人道:“既然如此,我记得正月里,刘矮子的妻子到我家拜年,见他有个鸳鸯戏荷的样子,是我描了一个下来。不知收在那里,且待我寻一寻看。”言毕,开了第四张厨子,取出个拜盒打开,连连的道:“我儿,在这里了。”小姐取了观看,却也画得不坏,忙把一幅大红缎子上了棚子,将花样千在上面,放过一边,意思要命临妆取上楼去,好用粉画。见他不在跟前,随即回后面,走至楼梯口,叫了几声临妆。

  临妆听见小姐来,忙忙将吕昆依旧藏在围屏匣子内。小姐上楼道:“太太房中有个棚子,快去取来!”临妆不敢推辞,望着小姐打客打吝,只得在板上敲敲打打,口中言道:“我是下楼去取棚子去了!”临妆不敢明说,只好暗中递个信儿。

  今小姐见他下楼,到他房中一看:只见摆了两个杯儿,心下生疑道:“这贱人是何道理?今日看他神思恍偬,言语颠倒;一人摆了两付杯箸,好生奇怪!”就在临妆房内到处搜寻,连马子巷内都已寻到,并无踪影。小姐却也信服得过:三尺之童,不得擅入,那里有这等事?并没人藏于楼上。只得离了临妆的房,意欲回自己房中。

  打从临妆房间壁这间空房门首经过。见这扇房门大开。只因适才小姐上楼,临妆着了忙,不及关门。小姐站在外面看得仔细,见那围屏匣内有只衣服角拖在外面。小姐只认做是临妆换下来的衣服,放在里面。小姐走进房中,揭开匣。开匣盖这一看,有分较:书生出丑,使女遭刑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八回 安小姐闺房责婢 吕夫人得病思儿

  词曰:

  大暑方才退去,秋风阵阵生凉,桂花香里菊花黄,盈砌海棠正放。 蟹壮虾肥酒熟,开怀畅饮何妨?兴来斜倚读书窗,谱曲新词歌唱。

  按下闲言。

  话表安瑞云小姐去到围屏匣子跟前,口中并不言语,用手轻轻抓起衣服角,望外一拖。吕昆只说是临妆来了,两手托起那匣盖,倒在半边,将身朝起一坐。好象十僵尸鬼模样;只见小姐单凤当头,才知道不是临妆。小姐吓得:

  唇如虀叶,面若黄金。

  退了几步,站在板壁跟前,脚都唬软了,好像两个钉定住了的一般,要想走动,真真不能。只见吕昆在围屏匣中爬下,心里越加害怕,连连叫道:“有鬼呀、有鬼!”吕昆忙整[衣],深深一揖,道:“小生并不是鬼,小姐休要害怕。”小姐见他口说人言,方知不是鬼怪。再见他品格端方,风流儒雅,又惊又喜,道:“你这人好生无礼!当此光天化日之下,国典皇皇,为何躲在人家内室?岂非贼盗!”安小姐只认他是个赋,细细追究他的缘由。吕昆并非窃匪,乃说道:‘小生乃五花街吕吏部尚书之子吕昆。只因间壁避难而来,昨晚更余时逾墙至此,再四哀求尊府临妆侍女姐姐放我出去。他道:各处门户俱已下锁,不便。命我就在这房内过了一宿。今日意欲出去,奈尊府重门深院,一时难以脱逃,只得躲在此间,不想小姐到此。多是小生该死不是,望勿见罪。”小姐听得他这番言语,气得浑身抖抖的乱軃,心下想道:“怪不得过贱人神思恍惚,言语颠倒,原来这贱人瞒着我,与他做出这样事来!”

  小姐正欲回房。此刻临妆提心吊胆,恐怕露出马脚,在楼下并不担搁,取了棚子,即刻上楼。走到房门,看见小姐倚在这里。心下唬得害怕;在外面望里一张,看见吕昆站在外边,只惊得他:

  浑身冷汗如秋雨,半晌无言不出声。

  陡生一计,指着吕昆道:“你这个人好大胆!我们小姐内室,焉敢到此!”吕相公道:“姐姐,何用隐瞒?我已把情由禀过小姐了。”临妆见事不好,登时将身跪下,满面含羞,低头不语,脸上犹如带桃花一般相似。吕昆见他跪下,他也挨肩而跪。小姐骂声:“贱人!你干的好事!随我上房里去。”吕昆见他们去了,只得回临[妆]房内候信。

  再言临妆到小姐房中,将棚子放下。小姐命他跪在旁边,百般羞骂说:“贱人,你胆大如天!既是那人有此来历,昨晚何不说与我知道?那时下楼禀过太夫人甚美。岂许你这贱人留他过宿!独不闻妇道人家以名节为重,廉耻为先?”又说道:“家人犯法,罪归家主。你这贱人自己做坏了事,倘或太夫人知道,那时教我:

  浑身是口难分辨,遍体排牙说不清。”

  临妆道:“婢子与他并无别(无)事,不过昨晚在奴房中住了一夜,那个不行些方便?”小姐说:“贱人呀,你还要强辩!你既留他在房过宿,清白难分,抵死还赖!”言毕,取了界方,每手把他打了十余下。只打得他火烧火辣,两泪汪汪,心中暗恨道:怪不得说男子没良心,私下事都对人说出来!这才是:

  逢人只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  小姐骂道:“我也不管你这贱人的闲事,只要你做得干净。你的梦却灵验,梦了来必须要梦了去,若还片刻迟延,禀过太夫人,那时活活的将这贱人处死,不要怪我无情。”临妆受了一番凌辱,恨不能有地洞也钻将下去。只得带着泪痕回房。

  吕昆晓得他被屈,再三陪罪说:“是我的不是,带累姐姐。”临妆道:“却是你的嘴不稳,连累了我,到拂了我的好意。”吕昆无奈,只得说些疼热话儿暖他的心,连连跪下道:“姐姐还看小生薄面。”临妆一把扶起,拭干眼泪。

  一会儿有了中饭,又去伏侍中饭。小姐剩下来的肴馔,收到自己房中,陪着吕昆用了。只等到下午,小姐又问道:“可曾送那人出去?”临妆回道:“人多眼众,出入不便。”

  你道安瑞云为何不禀知夫人,叫他出去?只因自己是个女儿家,楼上走出个少年后生,恐怕被人谈论;若教他依旧屋上去,又恐怕坏了他的性命。亦想楼下无人,悄悄送他出去。那里知道临妆与他新婚燕尔,难舍难离,就是楼下无人,也不放他出去。正教做:

  无心休爱无心辈,有情人恋有情人。

  到了晚间,还在楼上。小姐一连催了几次,临妆就如回债的一样,一天朝下,一天酌留。

  自今以后,小姐并不把临妆作人,每日怒目相视。临妆脸已老了,并不觉得。每月无事,在房内与吕昆谈心讲话,不是下棋,就是做诗,日间共食,晚上同寝。临妆每每将吕昆做的诗稿送与小姐观看。小姐一目不览,千贞万素,总骗他不回。临妆见得这等光景,暗说道:小姐、小姐,你真可谓:

  垂帘不管窗前月,紧掩朱扉不出门。

  小姐从此并不管闲事,只不许姓吕的到他跟前。临妆与吕昆就像结发夫妻一样,终日谈笑取乐,两下开心,一连过了几天。

  不想吕相公的母亲鲍氏夫人只因吕昆出门之后,终日望子,得了思儿之病,连日如醉如痴,似梦非梦,就像呆了的一般,连茶饭都不想吃。忽有鲍舅老爷同着吏部尚书的公子张寅前来看病。二人进了内室,鲍舅老爷说道:“请医调治,可曾好些?”吕老夫人流泪道:“兄弟不要说起!求神问卜不灵,服药不效,看将起来,这条老命却也难保了!”鲍舅老爷说:“姐姐不必如此流泪。兄弟闻得外面人说:福建来了卖甘庶的船,拐了多少人去。想必外甥也在其内。”鲍舅老爷为人粗卤,说话有些不大中节。外面即(却)有这个新文,此刻也不该在他姐姐跟前来说。只会(为)做火上浇油。夫人听得此言,两泪交流。这才是:

  中途失子无依靠,后事将来倚甚人?

  张寅见鲍氏夫人啼哭不止,连连的道:“老伯母不须如此忧心伤感。想吕昆兄弟也不过出去几天。想他有经天纬地之才,又非孩子家,那拐子那里能拐得他去?”众家人站在旁边道:“毕竟张相公的话说得有理!”把个鲍舅爷羞得满面通红,自知出言耄失了。这且不言。

  再讲张寅道:“依我小侄,到有个主见。必须要写招贴,命人六门三关、城里城外各路找寻才是。”鲍氏夫人说道:“贤侄也非外人,与我小儿自幼相好。贤侄念老身寡居之人,若将你兄弟找寻回来,老身自当登门奉谢。”张寅道:“伯母说那里话!小侄当得遵命。”言毕,命人取了文房四宝过来。

  未知怎样出招寻找吕昆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九回 鲍舅出招寻宅相 张寅避雨遇娇娘

  词曰:

  霸王乌江血未干,长林丰草朔风寒。千年杰士埋金谷,几辈狂夫老玉关。玄鸟高飞云漠漠,野花无意水潺潺。韶光一去无踪迹,留得虚名纸上看。

  按下闲词。

  言归正传。话讲张寅命人取文房四宝,又吩咐拿了十数张工草纸,摆在跟前,磨得墨浓,添得笔饱。张相公向鲍舅老爷道:“请教伯父,这招帖如何写法?还是用那个名字?请教酌量。”鲍舅老爷道:“贤侄大才,何用老夫指教?听凭高才就是。”张寅提起笔,沉吟暗想:我与吕昆不过年谊相好,鲍伯伯乃他嫡亲母舅,必竟他出名。想定主意,下笔一挥而就,一连写了十数张。鲍舅老爷取过一看,上写着:

  出访人鲍龙光,今有外甥吕昆,世称风月才子,于本月十三日前出去,至今不知去向。细查临出门之时,头戴片玉方巾,身穿玉色绫直摆,脚下朱履绫袜。身胖、面白、无须。倘有四方收留者,送银二百两;报信者,谢银五十两,揭帖至五花街吕府领谢,决不食言。立此招帖为据。

  鲍舅老爷看毕,连连赞道:“果然写得妥当!”命人将些招帖用面糊糊在竹竿上面,吩咐他们道:“你等将招帖取去,用小锣一面,六门三关分路找寻。倘若将相公寻得回来,重重有赏。”众人道:“小的们蒙老爷恩典,无以答报。常言道:养军千日,用在一朝。小的们当得前去[找)寻。”言毕,众[人]转身就走。张相公连连命他们回来,众人道:“张相公有何吩咐?”张寅道:“朝廷不差饿兵。况且苏州城广阔,此去那里不用钱吃茶吃水?”随向吕夫人取出几串大钱,每人一串,带在身边。张相公道:“你们用心找寻,不可懈怠。”众人将钱取在手中,拿了招帖小锣,出了府门。也有往阊门去的,也有往齐门去的,也有往胥门去的,也有往盘门去的:城里城外,分路而去。再言张相公与鲍舅老爷告别了吕夫人,各自回家。

  单言张相公来到家中,又命自己家人帮着他们打探。连连找了数日,并无消息。张寅在家心下愁思道:“吕昆乃苏郡名才。也不想他干出这等事来。书云:‘父母在,不远游。游必有方。’既是你有公干出去,理该留个信儿,焉有一去不回之理?想你令尊静书老伯只有你一人,尚且未曾婚娶,并无后嗣;可怜你令堂伯母年近桑榆,一似草上之霜,风中之烛,目下恹恹卧榻,病入膏肓,将来有些差迟,披麻执杖,所靠何人?岂非衣冠禽兽,名教罪人!且我外日苦口良言,教你断绝侯韬往来。我目下得罪了黄、李二人,亦皆因你与他们缠绕。殊不知你乃狼心狗肺,口是心非,空费了我张寅满腔热血,一片婆心。”这才是:

  交友莫交无义辈,识人要识有心人。

  张寅仔细思想道:“虽然有人四路找寻,到底他们不能进人家内室去。此事必要我亲自一走,未免侥幸遇见,亦未可知。”想定主意,欲要前去,不料一病缠身,担阁了两月。

  此时正值初夏天气,看看病已全愈,并不带一书童,一人离了家下。心内暗想:“昔日我与吕昆二人在富门前钱小山兄处盘桓几天。那人朋情甚厚,想必吕兄被他留住,亦未可知。”一路上正从富门而来,到得钱小山门首,只见一个老人家坐在门凳上打盹,张相公近前道:“老管家,你相公可在府上?”那人被他唤醒,愁眉擦眼,站起身来,道:“原来是张相公!敝上人在家下。”张寅道:“相烦通报,只说我张寅要见。”那人到里面禀知,钱小山迎接出来:“张大兄,许久不见。今日到此,有失远迎。”张寅道:“特来有话动问。”二人携手相搀,到书房见礼,分宾坐下,吩咐巡茶。

  小山道:“兄来有何见谕?望乞吩咐。”张寅道:“弟非为别事。只因外日同来的吕昆兄,不知何故而出,已经找寻多日,并无下落。弟奉他令堂见委,故尔特至兄处动问一声,不知可曾遇着否?”钱小山道:“原来如此。弟与吕兄还是上回一别,至今尚未会面。看吕美兄为人,却也不该如此。无故而出,实有跷蹊。且不知他家令堂目下如何(此)光景?”张寅道:“再休题起!近来他的令堂思儿,甚是病重。我故代他到处寻访。既是兄处不在,弟当告别。”言毕就走。小山挽住张寅手,道:“兄何弃弟如此?一向未得会面,今日何不在弟舍下小酌一杯,以叙阔怀?”命摆酒在花圃内。

  原来钱小山也是个旧家子弟,书房间壁有座花圃,平生最爱的荷花,故尔取名“荷圃”。有人开了花圃,二人进去。张寅一看,只见荷圃内清香扑鼻,正是:

  满池荷叶青钱点,花开十丈藕如船。

  钱小山邀请张寅入坐,吩咐取酒,一连吃了几杯。道:“因忝交好,小弟并未敢作套。”此时正在初暑,天气炎热,张寅酒后恐怕误事,望着钱小山道:“小弟本来量浅,再者还要往别处走走。惟恐多饮不便。”钱小山道:“如此,弟不敢深劝。改日还要屈驾过我。”言毕,张寅告别而去。连又问了几家,并无影像。此刻微微<下原衍“酒”字>脚下有些不稳。忽见狂风陡起,掣电轰雷,霎时间倾盆大雨。本来夏天多雨水(势),一刻工夫,云散雨收,满街都是水。张寅只得奔南廒大街而走,意欲赶回家下。不想街上皆水,难以前进,见前面一条巷内有个人家,大门开在此间,张寅只得走将进来,暂且歇脚。

  只见里面屏门关着,张寅在门缝里一看,见天井里面摆着许多花盆,又有满天井架花,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,栽花种竹。不知这人家姓甚名谁?张寅在外边观看,忽听里面娇声细语叫道:“小桃,快将花剪取来与我。”言未了,只见里面有个丫环从堂屋走到天井前来。小桃原是这妇人的使女,取了花剪,迎着这妇人。张寅在外面,看得这妇人明白,只见:

  素服旧衫笼雪体,淡黄罗袜衬弓鞋。云发轻挑,秋波滴沥。淡扫蛾眉,如一轮新月;金莲嫩小,似出水红菱。

  张寅看见只个妇人风情澹(谈)荡,体态娇娆,痴痴的正看到情浓之处,不觉的脚下溺滑,将那身子朝着屏门上忽一撞,惊动了里边的人。问道:“是什么人在此大胆乱敲门户?”原来问门的就是小桃丫环,口中便骂,连连欲要开门。不知与张寅如何样吵(抄)闹。下回再讲。

第二十回 邓氏开门识旧侣 张寅回家梦二娘

  词曰:

  三更鼓角四更鸡,曙色高升月色低。时过残冬春又夏,舟船南北更东西。镜中次第人颜面,世上参差事不齐。若向静中寻稳便,一壶浊酒一餮虀。

  按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
  话说小桃听得外面门响,走来开门。要骂,妇人道:“且慢。适才门响,并不是人打门;想必是适才大雨,过路之人借我们这里躲雨,不要乱得罪人,惹得招怪。”小桃道:“不是撞门,分明打得门响。平昔间有这等下贱之人,每每打我家的门。待我去开门,骂这烂手的狗头。惹起我的呆气,将龟爪子打断他的下来。”妇人道:“你这小贱人,如此放肆,开口骂人!我想的不过是前后邻居家姑娘、小官,这又何妨?”又说道:“交必择友,居必择邻。你骂他却不要紧,倘若邻居人家知道,岂不是淘气?你小小年纪。出口伤人。独不闻‘甜言美语三冬暖,一语伤人六月寒?’”

  妇人道罢,走进跟前,把屏门开了。望外观看,道:“我说是那个,原来是张相公!好贵客,许久不见,今日因何到此?”你道这妇人怎么认得张寅?他家一向原来有个往来,只因目下间阔多年。妇人又向小桃连连骂道:“小贱人,如何?我教你不可轻口骂人!幸喜是张相公。望相公看我的薄面,不要见罪。大人不记小事。”张寅道:“小生撞了尊府的门,原该骂的。”妇人道:“相公说那里话!我的丫环得罪相公,请到里面,待奴烹茶陪罪,如何?”张寅道:“小生贱步不敢造府。适才误撞得尊府的门,也是无意。明日清晨前来告罪。”妇人将脸一沉,望着张寅道:“敢是我家落地蜗居,相公贵人不落贱地,恐怕灰星玷(点)污了相公衣服,故尔如此推托!”张寅见他言说乖巧,带怪不怪,只得进去,妇人忙将屏门关了。

  张寅进得门来,四下观看:前不过住的三间两厢房子;只见屏门旁边有间披屋,里面一半堆了柴草,一半设着马槽;堂屋上面供着家神,旁边供着祖先;对面两间房,左边房门锁在此间,里面不过堆了些家伙,右旁挂昔门帘,只怕就是这妇人的卧房,再见壁间挂着两付弓箭、撒袋,心下狐疑。慌与这妇人见礼,分宾坐下。

  妇人命小桃取茶,小桃取了一个肮脏杯儿,妇人心下看不过意,到自己房中将砂壶取出,又拿一个好干净茶杯,倒下一杯茶,望着张寅道:“相公请茶。”张寅见他把个杯儿取在手中,并不放下,这一双雪白的手却也可爱,张寅心下略知他的意思,遂用双手将他茶杯接过。口里吃茶,眼睛不住的望着这妇人,觉得此茶津津有味。你道此是为何?正是:

  情牵一滴黄河水,胜似金波(渡)琥珀浓。

  一连用了几杯。

  妇人见张寅身上衣服被雨打得透湿,连连道:“何不脱下来晾一晾呢?”张寅将衣服脱下,妇人接过,晾在格子上边。到堂屋坐下,与张寅谈心。连连开言道:“张相公今日那里而来?奴与相公相别日久,尊翁、尊堂自然纳福,不知可曾取得令正夫人否?”张寅道:“家君、家母去世多年。因家[中]各事无人照管,所以娶亲一事尚未。但我与小娘子记得在那里会过,好生面善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妇人道:“我家当日住在尊府对门,难道相公就忘记了么?”张寅想了一会,并想不起。妇人道:“若说起奴的先君,相公是相认的呢。”张寅道:“你家令尊姓甚名谁?”妇人说:“奴的先父姓邓名开山,昔日开张木行生理。只因逐日惯好结交大老,将家私花得干干净净。当初与尊府不时往来,难道相公记不得了么?”张寅暗想:“昔日原有个邓老员外住在对门,平昔惯喜的人趋奉,顶几个花盆儿,在些大老官门下走动。他令尊当日与我的父亲果有往来,彼此契厚。”那时邓氏年纪却小,与张寅两下仿佛,三天你来到我家走走,五日我来到你家顽顽,及至到了十余岁,两下俱已长成,又道: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有几个相好的亦来为媒。其时张老爷满口应承。内中刘氏太太不肯,见得虽是爱亲做亲,就是开木行的女儿,却也无妨;但是邓员外无子息,好说想他绝分家私。故尔这头亲回断了。此刻张寅一见邓氏,心下好不懊悔。正是:

  姻缘本自前生定,岂是为人可强求?

  张寅道:“请问二姑娘:当日令尊大人因何与这人家结亲?令夫君姓甚名谁?作何生理?”邓氏道:“若问起当日之事,却也话长。奴的拙夫姓祁名中,原是放印子钱的买卖。只因家父、家母去世得早,所有家私总抵了人家债户,将奴托在奶公家下抚养。况且我这奶公又是个穷汉,他借了我丈夫祁中的银子百十余金。三年本利不归,我丈夫每每催讨,并无准折。况奴又无门房亲戚照应,那时奶公、奶娘只得将奴许婚,与他做了妻子,以抵了前番的债负。”张寅听得明白,暗暗点头,眼睛不转,望着邓氏;就是那邓氏,也不住眼的望着张寅,心下想道:“我丈夫何等样人?张相公何等品貌?奴若得此人同欢,方遂平生之愿。”自古道:常将两物比,必有一物高。此刻看着张寅,想着自己的丈[夫],心中怨恨。正是:

  俊马常驮蠢汉走,巧妻偏伴拙夫眠。

  张寅道:“祁二兄目今做何生理?”邓氏说:“前年将几两银子在本衙门买了个捕快门户,如今奉批前往山东,捕盗未回。”

  张寅道:“原来如此。尊府只些花草,想必是姑娘亲手栽的?”邓氏道:“没有什么好花,不过无事省目而已。”张寅道:“小生今日是无意遇见。明日清晨前来奉谒,还欲求赐一枝名花回家,未知小娘子尊意若何?倘蒙金诺,小生决不忘恩!”邓氏道:“既蒙雅爱,敢不奉献?深恐相公得后,弃之不顾,有负此花,将若之何?”张寅道:“小生既爱此花,自当加意保护,决不使此花冷落。”邓氏道:“敢不如命!”张寅此时明知已通关节,起身将衣裳穿好。邓氏忙忙开了屏门,道:“简慢相公,休得见怪!明日来时,不可失信。”张寅连连答应。[口]里虽然说话,眼睛望着张寅,一连丢了几个眼色,送至大门外。张寅见他临去秋波一转,禁不住神魂飘荡。邓氏回身关上了门,定然一夜胡思乱想,这且不言。

  单表张寅出了邓氏的门,十步九回头,有恋恋不舍之意。此刻天色渐晚,急急赶至家中,将脚下鞋袜换了,坐在书房里,竟如痴子一般。有个书童走来一看,暗暗的说道:“早间出去,就到此刻回来。天热巴巴的,这是何苦!”用手在张寅肩上一推,道:“相公请起来用晚膳罢。”张寅醒来,两手朝空一抱,道:“二娘,你来了么?”书童站在旁边笑道:“二娘往那里来?小弟是三娘来了。”张寅醒来口干作渴,命书童倒茶来吃。书童倒了一杯茶,递与张寅。张寅茶杯未曾到口,连茶杯都打得粉碎,道:“狗才!这种茶,那像人家茶,清心解渴!”书童道:“想必相公吃了别人家茶,投了口了。故尔将自己的杯儿都打碎了。”连连取了晚饭。张寅免强用了一碗,命书童取水,沐浴乘凉,准备安歇。张寅上得床来,天气又热,又有蚊虫,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觉?欲知明日如何,且看下回接讲。

第二十一回 张寅邓氏两交欢 祁中<原为“初中”,从目录改>缴批归故宅

  词曰:

  燕子来时春云消,几家留得旧窝巢?风流王、谢今何在?剩水残山似六朝。时吟杜牧孤鸿句,泪落雍门一调高。老去深藏经济手,归乡应悔此心劳。残篇话到兴亡处,郁闷之间读屈《骚》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讲张寅离了家下,并不走旧路,惟恐旁人瞧见,捉风捕影,反为不美。比往日多走了两、三倍的路,左走右走,一路转湾抹角而来。才到邓氏门首,将门儿轻轻扣了两下,邓氏亲来开了门儿,道:“张相公为何来得甚早?”张寅道:“原要早些才好。”邓氏说:“张相公,请里面坐。”张寅进得门来,邓氏即将门儿关上。

  张寅见邓氏满头珠翠,遍体绫罗。你道邓氏今日为何这等打扮?他却有个主见。当初原有人替张寅做过媒的,只因他的令堂太太不允,想人家只有剩茶剩饭,那有个剩儿剩女?一般样如今也嫁了丈夫,决不致做一世的老女儿。邓氏今日打扮得如花似玉,不过是气一气张寅,看他心下想也不想。张寅此刻一见魂飘,手足酥麻,拴不住心猿意马。邓氏却又在他面前卖俏妆娇,移步往前行走。却被那架花枝儿抓住一股顶簪,张寅在后面看见,伸手取下来,放在袖中。张寅到得堂屋里,向邓氏说道:“昨日承茶,又唐突推门,多多得罪。”言毕,打了一躬。邓氏慌慌还礼。礼毕,二人坐下。

  张寅望着邓氏,不住的只是笑。邓氏见他笑得蹊跷,慌慌问道:“张相公所笑为何?莫非看见奴身上有什么毛病来么?”张寅道:“二姑娘打扮得只等富丽,那里还有什么毛病?只是可惜少戴了一股顶簪,就差了一着。”邓氏见他说话有因,心下暗想:戴是戴在头上,穿是穿在身上,何得独少戴了一股顶簪?却也不信。见他笑声不绝,将信将疑,探手在头上一摸,果然不在。随即往二门口找寻,那里有得?望着张寅说:“莫非是你偷了去了?”张寅道:“岂有此理!二姑娘府上只等好鲜花我并不偷,独偷了这股钗儿?诬良为盗,却使不得。”邓氏见他如此口语,或者是早间梳头遗失,未曾插戴,也未可知。忙忙进房去寻。

  张寅见他进房,随后也跟将进去。见他开了厨柜,将梳具取出,四下翻寻,那里有得!回头见张寅在房内,故意沉下脸来,说:“快些出去。人家内室,岂可穿房入户乱走!倘使被丫环进来看见不雅。快快出去!”张寅笑嘻嘻道:“小桃姐姐那里去了?”邓氏道:“早间叫他去买点心,犹恐相公前来。”张寅听见小桃不在家,越发胆大,走近前来,道:“二姑娘,簪子不用找寻了,在我此间。”邓氏道:“休得胡说!”张寅在袖中取出;邓氏见了,几个悄步,走近前来,道:“原来你是个贼!”伸手来抢。张寅趁势接住他的粉颈,将簪子戴在头上,两手搂抱,吻唇嗅脸。此刻邓氏欲火难禁,心中乱跳,低低说道:“休得无礼!快快放手。”早被张寅把邓氏抱之床前,按倒香躯,邓氏虽然左撑右支,张寅那里肯放?竟将小衣扯去,钮扣尽解。邓氏只得半推半就。张寅口口口口口口口,一抽一提,迎送起来。那邓氏星眸微起,将酥胸紧贴,小足高举,一任张寅扇硼。邓氏气喘吁吁,被他口得面如火发。正是:

  棋逢敌手难招架,恨无韩信与张良。一个是败柳残桃,花底不愁蜂蝶急;一个是初沾雨露,情深堪比小登科。一个是吁吁气喘,一个是香汗淋漓。

  原来祁中与邓氏做了半年夫妻,并无风流趣味,怎比得张寅纵擒如意。直有半个时辰,灵犀直透。正是:

  情浓深处情难舍,缘分来时缘更添。

  二人一度已毕,下了床榻。邓氏重整残妆,从施脂粉,望着张寅道:“妾身已属君家,不能自爱。今日之欢,人前切不可说。倘使走漏风情,莫怪妾从此与君永绝!”张寅道:“此话不须卿言,小生决不敢与外人道及。此中风味,只可你知我知。”此刻二人挽手而出。你看我爱,恨不得再整旗鼓,重兴云雨,巴不能俱各吞入肚内。

  忽闻得外面叩门声响,张寅只得走至花间,假意看花。邓氏忙来开,见是小桃买了点心回来。邓氏怒道:“为何去了半日,到此刻才来?”小桃道:“新开铺子十分慌乱,故此来迟。”遂关上门儿。见张寅立在花间,望着邓氏说道:“张相公来得甚早。”邓氏恐怕露出机关,又道:人小心不小,恐怕将来告诉祁中,只得回道:“张相公是才来的。”忙取出点心,排在桌上,倒了一杯茶,陪着张寅用了几个点心,命小桃收去。又向张寅说道:“无事可来这里谈谈。只是简慢得紧。”张寅用毕点心,见此刻天色尚早,不好坐在此间,只得起身作别。邓氏送至二门,低低说道:“晚间有杯酒,可早到。”张寅告别邓氏回家不题。

  再言邓氏等至下午。命小桃买了酒肴,收拾晚膳。等至红轮西坠,玉兔东升,天色渐晚,邓氏命小桃快吃了晚饭,早早安睡。邓氏将[酒]肴摆在房内。一会儿,听得门响,忙忙前来开门。心下怕的是丈夫早晚回来,喜的是情人今夜相会。随即开门迎入,携手入房,说道:“相公请坐,待奴奉敬一杯。但是水酒无肴,十分简慢。”二人说说谈谈,开怀畅饮,直到更深,收拾安寝。被窝中素体(里)相挨,酥胸紧贴。张寅抽泄之后,遍体(里)酥麻,精神顿减;而邓氏淫情未足,还不住口口口口口口口,叫道:“心肝,我一心要在你身上睡一睡。”一面扒伏在张寅身上,搂着颈子,只顾揉搓。教张寅两手板住他的腰,板的紧紧的,他便在上极力揉搓。口口口口口口口,口口口口口口。那邓氏一举一坐,十分高兴。抽彻至首,复送至根,口中不住声的叫“亲哥”。直至天明,口口口口,方再搂抱而睡。红日上窗,方再起身梳洗,相别而去。

  以后二人如夫若妇,渐渐不避小桃;小桃亦不敢说将出来。况且张寅在小桃身上点掇,却是没得说的。每每小桃要一不二,屡在他身上尽情,无非是买他的心。一连也过了两个月。

  那一天,张寅却和邓氏过宿,也是合当有事,到得二更时分,外面来了一人,身长高大,背阔腰粗,黑漆漆两道浓眉,一双暴目,海下一部揸腮髭髯;戴一顶随风倒,身上穿了一件青布箭农,腰束鸾带,挂了一口腰刀,左手掌着苏州府正堂的灯球,右手牵着马匹。你道此人是谁?就是邓氏的丈夫祁中,从山东捕盗回来,更余时分,在府衙门里缴了批文,将那一干强盗候柳太爷过堂下狱。柳太爷见他办事有功,赏他的酒饭;又有同班的人代他接风洗尘,只吃得酩酊大醉。别了众班朋友,举步回家。走了不多一会,早到自家门首。祁中用手敲门。

  邓氏正与张寅情浓之处,忽听得外面扣门,是他丈夫声音,二人慌忙起身,唬得魂不附体。正是:

  从来好事多磨折,须知乐极必生悲。

  不知邓氏将张寅怎样藏躲?下回接讲。

第二十二回 祁二娘房中骗夫主 张秀才桶内失真魂

  词曰:

  关圣贤千古英豪,华容道曾败奸曹,弃金印府库仓廒,保皇嫂匹马单刀,霸陵桥曹公饯别,送征袍许褚、张辽。圣贤稳坐雕鞍会孟德,刀尖挑起绛红袍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言邓氏同张寅唬得筛糠抖战,并没有后门,急得无处奔逃。只见床横头摆着一只米桶,你道因何放在房内?当日原放在堂屋旁边,只因有个打杂的妇人手脚不大干净,邓氏闲暇在邻居人家听书、看牌,那一日回来,恰恰遇着一个妇人在此偷米,又不好与他淘气,只得将米桶移在房内。后来将这个老妈寻他不是,打发去了。又寻下一个姓李的,此刻不在家下,因常常害病,告假回去调冶。少不得这李氏大娘后书自有交代,这且按下不表。

  单言邓氏想了一会,并无所在,只得将张寅躲藏在这米桶内。忙忙将闩盖除了,望着张寅道:“且躲在这里边避一避,再作道理。”张寅战战兢兢,道:“倘他知道,便怎么处?”邓氏说:“你在里面不可响动,我自有道理。”张寅没奈,只得跨进米桶,蹬在里面,两个肐膝头儿拱着了一张嘴,犹如活孙蟠桃一般。此一刻是:

  三魂七魄都飘荡,冷汗淋漓湿透身。

  本来张寅和邓氏却也胆大了些。自从躲雨之后,两下朝夕往来,并无忌惮。却没有打点他丈夫今日回来。这才是:

  指望长久为夫妇,谁知命绝在须臾。

  张寅躲进米桶,邓氏慌慌张张将闩盖上好了。提心吊胆取了灯,前来开门。

  才接下闩儿,祁中打外面跌跌跄跄,酒气冲冲。带着马匹进来,邓氏说:“官人回来了么?”祁中说:“马在后面,看仔细。”邓氏闪过一旁。祁中将马牵进,拴在槽头,将鞍辔扎起。只见槽头并[无]草料,望着那马道:“我的儿,今夜深了,不及去备草料,只好将就些儿;明日清晨撒和草料便了。”那马却也能通人性(信),是马有三分龙骨,只是不能言语,望着祁中一声嘶叫:见得明早和草料也罢。祁中拴好了马,取了灯球,四下观看。你道他是何缘故?适才开门,恐怕有人掩将进来。只教做:朝朝防火,夜夜防贼。他虽然如此小心,那里晓得有个奸夫躲在家内?只得取着灯球,在堂屋里面坐下。

  邓氏将门上了拴,转身过来,见祁中坐在此间,酒气喷人,忙忙问道:“官人此番回来,为何如此大醉?不知公事可曾完毕?”祁中道:“娘子,今日回来甚早。一路上与那几十强盗打饥荒,到得更余时分才进城中。又候太爷坐堂,照批点名下盗,赏了我的酒饭;又蒙同班的那些朋友公分代我接风,多饮了几杯,故尔家来迟了。”邓氏听他说用过了晚膳,将灯球吹息,请他进房安歇。等他早早睡,[好]放张寅。

  祁中立起身来,尚未进房,一手揭开门帘,望里一看。只见桌儿上盘碗未收,摆着两付杯箸,心下动疑,来到房中坐下:“娘子,有谁在此饮酒?一人如何用着两付杯箸,是何原故?”此刻却也不怪祁中生疑,家下并无三口四口家眷,一人用两付杯箸,岂非有了个当?邓氏见他盘问,忙忙回道:“官人休得生疑!昔日你曾说:‘我在客中凄凉,那一天不想着你。这也是夫妻情分。’又说道:‘夫妻一夜深如海,岂肯轻忘恩爱情?’故尔奴在家下一人饮酒,觉得冷清,所以虚设一席,就像官人在奴跟前一样。今是命小桃陪奴吃了几杯,因他醉了,早早命他去睡。”祁中听毕,说道:“果然好一位贤德娘子!”这狗头五瓣帽子代他戴在头上,现现成成是做个早出晚了,可笑他那里知道?还在这里言长论短。祁中只得站起来,朝床边一坐。

  此刻把张寅唬得魂不附体,那知道这米桶一头搭在床板上面,一头是砖垫着,有些一边高、一边低,摇的扢搭搭的响。邓氏见米桶乱摇,又不能照会,只得苦在心头。二人此刻好有一比:

  命似藕丝悬大秤,头如灯草系高钟。

  眼中流泪,暗暗沉吟道:“天那!我与他二人性命今番料不能保。”左思右想,悔在当初。

  早知今日遭魔劫,何不当初早割离?但凡偷情的人总是如此:天晴不走路,直待雨淋头。往往弄出事来,悔之无及。这叫做:掉(吊)去疮疤,却忘记疼。此一刻,邛氏泪滔滔,心中想道:“张寅呀,你和奴一点痴心,指望天长地久。谁知他今日回来,将一天好事从此打断。奴的性命却不足惜,但你并无兄弟,只有你一人,要算个独种,倘若有些不测,岂不要绝了你张氏门中的香烟后代?”

  言毕,一阵心酸,泪如泉涌。眼下又不能将他的丈夫送到那里去,好放张寅。见祁中坐在床边上打挑,只得走近前来说道:“官人一路辛苦,何不脱了衣服安睡安睡?待奴厨下去取茶你吃。”祁中听得,站起身来,脚下打晃,遂将衣帽靴带,与那一口利刀也除下来。把帽子先放在米桶上,脱了一双靴子,也放在衣帽一堆。在灯光之下,将那一口刀掣出观看:只见寒光闪闪,冷气嗖嗖。邓氏唬得香汗交流,面目失色,忙忙开口说道:“官人,茶前酒后,不是儿戏的!”祁中于是将刀入鞘,邓氏代他挂在壁上。看看[茶]又冷了,只得取了灯,带了茶壶,往厨房前来,引火煮茶。

  他难道不会将小桃叫他起来?由恐叫他反有不便,只得自己去取些木炭,将火引着。人在这里引火,心在房中,暗暗的说道:“那个冤家在桶里面不要响动才好。”那里晓得张寅在里面越唬越战,心下暗想道:“我好似笼中之鸟,案上之肉;拿住我如探囊取物,反掌而得。”战得那米桶扢搭搭的乱摇。此刻祁中正不曾睡熟,心下疑猜,好生奇怪,邓氏刚刚烹了茶,走至堂屋,只听得祁中在房里将巴掌一拍,道:“好呀!也被我拿着了!”唬得邓氏将一把砂壶打得粉碎。正是:

  乌鸦喜鹊同林噪,未卜今番吉共凶。

  不知张寅、邓氏二人性命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三回 张寅得命逃回第 祁中<原为“初中”>酒醒转生疑

  词曰:

  一生风月且随缘,迟也悠(优)然,速也悠(优)然。日高三丈我犹眠,不是神仙,谁是神仙?绿杨枝上听鸣蝉,卷起湘帘,放出茶烟。荷花池馆晚凉天,正好弹琴,又好谈玄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讲邓氏跌倒在地,唬得魂不附体,心里面说:“不好了!想必这冤家被我丈夫拿住了。”可怜邓氏战战兢兢爬起来,汗如雨下,遍体皆湿。听了一会,并不见房里动静;若是张寅被他捉住,此刻就该见一个分晓,那里能个这等安然无恙?只听得房里面悄悄无声,呼吸不止。

  邓氏忙忙走近房门首,轻轻揭开门帘,望里一看:只见祁中身子横倒在床上睡去,却有一只左腿压在米桶上边。邓氏拿着一把的脉走进房来,意思要把张寅放他出去,无奈他丈夫的腿压在米桶上边,并不敢惊动他。只听得鼻息如雷,呼声不止。

  原来祁中今日回来,只因走路辛苦,再者多饮了几杯,此一刻倒了头,和衣而睡。自古道:管什么玉兔东升,红轮西坠。

  邓氏先看一看桶盖上衣帽、鞋带、腰刀,件件都搁在上面,看他丈夫起初怎么样摆法,将他原样看在肚中。无奈他丈夫这条腿不能移动,心下想了一计,取下一支耳挖,在他丈夫脚上连着袜子用力钻将进去。祁中此刻好象蚊子咬了一口相似,口内一声‘哎呀”,翻身将腿一缩,让过这米桶,邓氏听他依然睡熟,将桶盖上面东西取下来,搁在旁边凳上,慌慌张张开了桶盖。

  可怜张寅蹲在里面,连气都唬得没有了。邓氏将手下去摸着他的肩膊,搀出了米桶。见他唇如傅粉,面若涂黄。邓氏在房中并不敢言语,用手指着房外面,将嘴掬了两掬。张寅知道教他逃走,出得房来,站在天井里边。邓氏将衣帽放好,不敢点灯,出房来,忙忙叫道:“冤家在那里?”张寅站在旁边回道:“在这里!二姑娘,快些开门!”邓氏近前说道:“相公呀,想你不该遭劫。从今以后,千万少来行走。性命不是儿戏,倘若适间被我丈夫拿住,此刻我二人是:

  双双同做无头鬼,一对冤魂到夜台。

  趁此还有月色,快些走罢。”言毕,忙开大门,叫声:“相公,你一路好好走。”张寅离了此地,好一似:

  鳌鱼脱却金钓钩,摆尾摇头再不回。

  邓氏将张寅放走,自然关起大门回房,按下不题。

  再言张寅急急奔逃,一路上好在并无城门栅栏之阻。赶到自家门首,约有三更时分,伸手敲门。此刻里面人都睡尽,只有管门的张琏老人家,有六旬以外,此刻尚未安睡。你道为何?这老人家一向有些痰火病,这两天举发了,不能安睡,衙扛床上等门。此时听得敲门响亮,忙忙吩咐旁边的人道:“相公回来了。你们快些[开]门,快些起来开门!”谁知这些人都睡着了。连连叫了几声,内中有一个人起来,穿好了衣服,取了钥匙、灯儿,才走出房门,只听门外面越发敲得响亮。这个朋友心里边说:天天三更半夜敲门打户,有什么要紧事,这等如此?众人正在好睡,被他都惊醒了,也只得起来,帮着这个朋友前来开门。

  才把大门开了半边,张寅打外一个筋斗跌将进来,口中言道:“快些关门!”众人将张寅挽起,启坐在门凳上,关好了大门。只见他望着众人,只是翻白眼,两手在头顶乱摩道:“我的头呢?”有人道:“相公,头在你头上呢!”众人见得这样光景,不解何[故]。命书童起来,取了灯儿,送他回上房安寝。才睡将下去,犹如身在冷水之中一样,从心里冷出来,牙齿抖抖的乱战。命书童取了棉被,盖在身上,到底还冷,一连盖了两、三床被,方才神魂略定。想道:“我却逃脱了,不知此刻邓氏二姑娘是何光景?明日清早定要前去探他的信息。”正是:

  无情休恋无情客,有心人遇有心人。

  张寅心下害怕,按下不题。

  再说外面众人依旧收拾安寝。张琏问道:“适才相公回来,为何这等光景?”众人说:“不知是何原故,向人要头?大概做了混事,着了唬了。”有的人说:“明日自见分晓!”这且不表。

  再讲邓氏放走了张寅,方才安佚。回到房中,此刻也是四鼓了。见丈夫倒睡在床,银牙紧锉,恨在心头,暗暗的骂道:“为何不在山东路上遇着那些强盗,将你尸分数块,不得还乡!今日回来,打断我们的好事。祁中呀!我与你:

  夫妇分心从此起,莫想真情靠你身。”

  邓氏恨了一会,也只得在联凳上面和衣而睡。

  只等到天明大亮,祁中醒来一看:难道昨日晚上我大醉了不成?为什么娘子不在床上安寝,睡在联凳上边?起身将他摇醒,道:“娘子,何故睡在此间?”邓氏道:“官人,昨晚你吃得大醉回来,睡了,我若叫醒你回来,怕你舞酒,吐得满床,更深夜晚,那时如何收拾?我故在这凳上和衣而睡。”祁中连连点头说:“好知趣的娘子!卑人此刻腹中饥饿,有酒再炖上一碗,打上两个鸡蛋,与我解酒充饥。”邓氏答应[道]:“要鸡蛋酒却也不难。有句话要问道官人:昨晚我去烹茶,官人在房中大惊小怪,说什么拿住了,我道拿住贼子,唬得我茶壶打得粉碎,是何原故?”祁中满腹思量,想了一会,笑嘻嘻回道:“娘子,昨晚见这米桶有些作怪,疑是耗子偷米吃。卑人将手拍了一下,道:拿住了!这句话是有的。”邓氏[道]:“官人这句话,却也不知多重!三更半夜,大呼小叫,被邻居人家听见,成何体面?况且官人出外的日子多,在家的日子少,惹人家听见,好说我要做出什么坏事来。官人呀,独不闻:墙有风,壁有耳。众口(可)哓哓,只怕的耳目要紧。那时:

  坏名遍地皆知道,跳下淮河洗不清。”

  祁中听得此言,越称赞道:“果然好个贤慧娘子!卑人茶前酒后言语,休得认真。你去准备鸡蛋酒要紧。”邓氏这一番话,在他丈夫跟前撇清,瞒得祁中消息不通。转身到外面,将昨日打碎的砂壶瓦砾扫去,到厨房收拾鸡蛋酒不题。

  再言祁中走近米桶前,穿了衣服,带了帽子,束了鞓带,将脚下靴儿穿好,腰刀佩在身旁。猛然想起昨晚的事,揭开米桶观看:只见里面一双脚印,正在米里。怒上心怀,气冲牛斗,欲杀邓氏。不知后事如何?一言难尽……

第二十四回 老管家当面劝主 小梅香背后漏机

  词曰:

  人生碌碌总徒劳,费尽心机无了。任你巧语花言,只恐阎君查到。瞒心昧己天不饶,祸到临头方晓。世间万恶淫为首,不贪色欲为高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不表。

  再讲祁中揭开米桶,见得一双脚印齐齐印在米上。气得胡须倒卷,怒耳双睁,暗暗想道:“这好大胆的贱人!原来我不在家,干出这样丧心的事来!适才还在我面前撇清,说什么五更半夜,大呼小叫。”意欲立刻杀他才是,心里(事)想了—会,到反平心定气,仍将米桶闩盖起来,心中想道:自古说得好:

  属垣须有耳,巧里便有人。

  是谁到我家中,放俺的上风?想此事定然我家下打杂的妇人李氏与那小桃谅知细底,盘问他二人便知明白。想定主意,暗暗的盘问他二人。这且不言。

  再表张寅昨宵回去,直直睡到天亮起来。梳洗已毕,心下想道:“幸得昨宵逃回,真可谓离笼之鸟,漏网之鱼。但是邓二姑娘待我情意甚浓,倘有风声,想他丈夫焉得与他干休!我若不去探问他,何以放心?”慌慌离书房。此刻天色尚早,并不在家下用点心,往外就走。

  刚刚走至大厅二门跟前,只听得家下的人众口哓哓,在那里说昨晚的话。有的说:“我们家相公平昔常在外面行走,并不像昨晚回来,好端端问我们要头。不知是何原故!定是走那些邪路,被人家拿住,逃走回来。亏他身上衣服还保得住,没有被人家剥了下去。”那个人道:“你不知道!虽有人要剥他的衣服,相公是个会写字的人,想必是写了个空头借券与人家,才能个放他回来。”此刻众家人纷纷议论,望张琏老人家说道:“老爷也说他几旬,谨戒相公的下次。”

  你道众家人叫张琏劝他,是何原故?只因张寅的父母去世得早,那时张寅年幼,老爷临终(才)之时,曾将相公托孤与张琏、张序二人,遗言道:“我只此一子。不幸夫人早亡,无人照管;况我家大事,料然不保。但我张氏门中并无亲故,只有你二人是我心腹。倘我去世之后,早晚托你二人照管。等相公成人,替他娶一房妻室,日后接代传宗,那时我在九泉之下,亦当瞑目。”及至老爷亡后,张琏、张序遵了遗言,托媒人代他说亲无数,亲高不成,低不就,所以如此。

  张寅才走至屏门跟前,张琏一见,连连的说道:“相公意欲往那里去?”张寅道:“吕府中看鲍老太太的病,带着欲探望吕相公的消息。”张琏说:“那里天天望吕府去!想是相公到别处人家去走动,敢是借看鲍老太太的名色?昨晚回来那等光景,想必是相公在外边做出事来了。”连连劝道:“相公呀相公。非是老奴斗胆。当日蒙先老爷天高地厚之恩,抬举老奴同着张序二人,将相公托付(负)我等。哪一天不把相公放在心上?饥寒饱暖,用尽心血,亦不过不负先老[爷]重托。想府中只有相公一人,理该用心读书,图取功名上进,雁塔题名,蟾宫折桂,那时与祖上增光,名扬四海;娶得—房大奶奶,成家立业,接代传宗。一来不枉先老爷重托,二则老奴与张序脸上也得好看。似相公目下这等游手好闲,不理诗书,在外面寻花问柳,窃玉偷香,倘若遇着那一班地方光棍,剥去衣裳,成何体面?相公呀,非是老奴絮烦,你全不想:

  争名夺利光门闾,专学扳花折柳人。

  试看满朝朱紫贵,有谁浪荡得成名?

  自古道:忠言逆耳。相公呀,你是侯门后裔,老奴是一介小人·又说道;千岁奴才一岁主。老奴焉敢言相公的不是!又恐临时懊恨,悔之无及。”

  张琏这一番言语,却说得都有道理,此刻张寅心下反觉不悦。正所谓:

  任他说得天花坠,只当平空乱雪飞。

  他却不听张琏之话,出了大门便走。心下闷闷不乐道:“这老狗才如此啰唆,正是老而不死是为贼!”此刻张寅离了家下,一头走,一头想道:“昨晚邓二姑娘放走了我,但不知他此刻在家是怎么光景?”一会,到得邓氏的门首,只见大门已开,里边屏门却掩在此。并不敢扣门,又不见动静,只得走到巷口外面,站在那里呆呆的想。

  再言祁中此刻坐在房中,自叹不止。暗暗的道:“都是贪了几杯黄汤!若是昨晚早些回来,那时奸夫怎得逃脱?想这狗男女在我家下与这贱婢往来,非是一日,他们并不打点我昨晚回来。但是放走了这厮,如何是好?”想来想去,这一桩事谅然李大娘与小桃定然知道。正在这里思想,却好小桃起来,到邓氏房中去扫地。才进房来,见祁中坐在房中,连连的叫道:“二爷回来了。”祁中在房中见小桃,来得正好,将他扯在跟前,低低问道:“我的儿,你二爷昨晚来家迟了,并没一点东西带与你吃,只好等到下次罢。”言毕,在腰中取出一个小银锭,递与小桃,道:“我的儿,拿去买花戴。”这锭银子是一剂(挤)毒药,小桃那里晓得?接过来放了。

  祁中悄悄问道:“我的儿,我出门之后,家里你奶奶同什么人在家顽耍?”小桃回道:“也不过在这些前后邻居家看牌、听书。”祁中道:“既然如此,家里可请些什么人来顽顽?”小桃年轻,只得十一二岁,那里知道人事?连连说道:“并无外人到得我们这里来。只有奶奶当初家下的[一]个邻居张相公,常时在这里走动。甚蒙他情,待我好,常常在家下与奶奶把些东西我吃吃顽顽。”祁中道:“可晓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?”小桃道:“只知他姓张,不知他的名字。”祁中又问道:“那李大娘目今往那里去了?”小桃道:“他上日有个旧病发了,回家到有几个月,至今不见他来,也不知他死活。”小桃这些话却是无意,只认做祁中与[他]谈家常,也有得的事;再者张寅往来,并无忌惮。那里晓得小桃这几句话儿说出却不要紧,谁知说出泼天的大祸。他说完了话,将房里扫毕,回他厢房里梳头去了。

  此时邓氏在厨下,并不知小桃说这一番的话。祁中听了小桃这一番言语,不由得心头火起。正是:

  任他百计施好巧,须防舌底杀人刀。祁中掣刀在手,意欲赶至厨下,来杀邓氏。不知邓氏性命可能保全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五回 夫恩妇爱皆假意 舍死忘生恋旧情

  词曰:

  飘飘西风渭水,微微日落高山。英雄回首盼长安,虎斗龙争过眼间。看坝桥风景凄凉,露冷霜寒。断蝉声里倚栏杆,不觉斜阳大晚。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表祁中掣刀在手,怒气冲冲,欲要赶至厨下杀他的妻子。忽然想道:“自古捉贼要赃,拿奸要双。如今奸夫放走了,若是杀了邓氏,到官反取罪名。”只得将刀依旧入鞘。

  邓氏此刻鸡蛋酒已打现成,取进房中,望着祁中道:“官人请用。”祁中强平心气,只当没有这件事,将鸡蛋酒用毕,出得房来,到槽头扯马。邓氏随赶出来道:“官人此刻带马往那里去?”祁中回道:“带马到栅里去击和草料。”邓氏说:“既如此,早些回来用早饭。”祁中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言毕,带着坐骑,开门而去。

  只言邓氏见丈夫去了,走去关上了门,命小桃烧了脸水,自己回房梳洗已毕。将房中昨日的杯盘碗箸取出,收拾的干干净净。又准备了早饭,在此等候祁中,见丈夫一会不来,只得与小桃先用过早饭。坐在堂屋里面,如醉如痴,似梦方醒,呆呆的想着昨夜的光景。可谓昨日今朝事不同。若是不放走了,此刻是翻江绞海,人命关天。虽是他此去,性命可保,只怕三魂七魄都要惊散。恨我这里无人认得他的家下,不然也好打发个人去探望他。这才是:

  骆骆从来怜骆骆,猩猩自古惜猩猩。

  邓氏在家里想着,那里晓得张寅早已站在巷口跟前探听,就是祁中方才出去,并不相认张寅。

  邓氏在家想了一会,忽听得门响,小桃连连将门开了。祁中从外面进来,怀内取出一个银包,交与<下原衍“邓氏”二字>邓氏道:“这银子留在家内,以为柴米之需。倘若缺少零星等件,命小桃到香蜡南货铺中去取,等我回来与他算清帐目,一同还他便了。”邓氏见丈夫这等说,便连连问道:“官人敢是又往那里去么?”祁中道:“适才卑人见府太爷又发了手牌一张,关文一角,命我往山西大同府去投递。此去约没几时担搁。娘子在家好生看守门户。”邓氏道:“我们苏州到山西有多少路程?官人这一去几时回来?到是官[人]才办了公,交了差的,怎么又差你出门?这个太爷好不通道理!想同班中人不知多多少少,独着我家的人吃苦打差。依奴说,官人不若另托一个人代去便了。”

  你道邓氏为何说这几句话?是用心探他丈夫的口气,几时回来,不过是存心相会张寅地步。若是来得迟,便好与张寅钩搭得长久。此时祁中却也明白,知道邓氏妖媚人心之意,故意回道:“娘子此言差矣!常言:公尔忘私,为国忘家。既做了这个讨饭的买卖,那里顾得路途远近,戴月披霜?无非总为的是家计二字。此去相隔不过二、三千里,若等到彼投递关文,等齐人犯,却算不定几时回来。我想这案事大有些缠手,又道十关九空,不过去办便了,你在家下不必忧虑。”邓氏说:“官人呀,奴同你联姻三、四载,何曾得与官人长效鱼水之乐?亦未曾在家安住一年半载,终担家中事务。不是往东公干,就是向西出差,常常丢得奴一人在家受尽寂寞,好不冷清!虽有小桃相伴,他还顾不得,贪顽好睡,到得夜深人尽,只我一人,要去安眠,心先害怕,为对孤灯,牙床难卧。”正是:

  黄昏怕入红罗帐,夜深残灯独一人。

  常抛枕上相思泪,滴透绫绡被数层。

  祁中道:“却也怪不得娘子受此寂寞惧怕!若是我出了门,家中并无一人依靠,就是卑人在道途村乡,客邸旅舍,也曾经过一番凄凉,有将家计情牵,卧眠之中,未尝不思念娘子。若要图安闲快乐,除非另改别业,方才可以朝欢暮乐,遂得我心。我目今当了这个门户,这也是孽在其中。古语说得好:

  观其雁飞不到处,乃知人被利名牵。

  娘子若还怕家中寂寞,日间何不请他个瞽目女先生讲个前朝后汉,散一散闷;晚间多用几杯酒,包管你自然一夜好睡。”

  他夫妻二人的话,总是你哄我,我骗你。各人怀了各人的鬼招(昭)。邓氏问:“官人还是今日动身,明日前往?想你的行李昨晚没有[带]回来,敢是在班房里面?若能担迟一日,命人将行李取了家来,待奴替你浆洗浆洗,与官人带去,以得洁静些儿。俗话说得好:日图三餐,夜图一宿。快命人取来,喜得今日天色好,管你得干。”邓氏这些照应点缀的话,不过是骗他丈夫。不晓得那事祁中已经尽知,他还认丈夫不晓。谁知祁中心内早已明白,正所谓:买干鱼放生,连死活多也不知。祁中听了这番言说,暗暗的恨道:这贱淫妇,终有一天送在我手里!慌慌吩咐小桃道:“你在家里好好听你奶奶说话,不可懒惰。”言毕,即欲动身。

  邓氏道:“官人呀,奴有数句言语嘱咐。此去,你:

  若是逢桥须下马,当知过渡莫争先。

  风霜雨露眠宜早,走路登程要看天。

  秦楼楚馆休留恋,切忌贪杯爱少年。

  妾呈数语君牢记,不可忘奴一片言。”

  说毕,故意啼哭,取出汗巾拭泪:“料想官人今日不便担搁,若要饯行,却来不及,只好待官人回来一同接风罢。”祁中暗地里又好气,又好笑,故作悲伤道:“娘子不须啼哭。古人云:

  总在乾坤内,何须叹别离(难)?”

  你道祁中为何说这两句?无非使的个降鳌之计,假意安慰邓氏,这是他做捕快的手段:哄唬诈骗,见机生情。没有这些计策,怎么去捉拿强盗?故今日却也用着这个本事。祁中说:“娘子不须悲伤。卑人不久即回,你好[好]保重。”言毕,开了大门而出。只见巷口墙脚下站了一人,方巾直摆,如醉如痴。祁中见此人站在此地,亦不存心,飘然而去不题。

  再言邓氏送丈夫至大门首,见他去得远了,心下十分欢喜,立在门首观看街房:南来北往,人烟辏集。邓氏看得眼花,忽然想起冤家,好不闷杀人也!这正是:

  懒观街市繁华景,思忆心中可爱郎。

  邓氏叹罢,猛然抬头,只见张寅站在巷口,如半空得月一般。欲待要叫他一声,又恐被旁人听见;欲待不叫,怎能当面错过?正在作难,喜得张寅早看见邓氏在门首,两下打了个照会。张寅竖起个指头,邓氏即手招了两下,张寅即走到邓氏跟前,低低问道:“方才出去的,可是你家丈夫么?”邓氏回道:“正是。他于今出门去了。”张寅听见他的丈夫出门去了,大着胆,同着邓氏一同进门。邓氏旋将门儿关上,与张寅并肩坐下。

  邓氏道:“你的胆子比天还大!昨晚便宜了一条性命,今日又来,可谓是不知死活也!”张寅说:“昨宵回去,一夜何曾合眼?牵挂着你。今日不来,足见我是无情之人。可怜我却从清晨站到此刻,喜得遇见你端然无恙,我心方安。我问你:到底你丈夫往那里去了?几时回来?”邓氏即将祁中往山西投文事告诉张寅。张寅听了,越加欢喜的了不得,口中说道:

  “正怕前途多阻隘,谁知今日又坦然。”

  不言张寅心中欢乐。且言邓氏见张寅今日舍死忘生而来,可见他是个多情多义之人,也不枉奴与他来往一场,心下愈加爱惜。便道:“张郎呀,你我好比古语云:

  相识满天下,知心能几人?”

  邓氏说罢,来至厨房中,忙忙打了两个鸡蛋,盛了一碗,双手(双)递与张寅说:“权当点心。”张寅此时正在饥饿之时,正用得着,口说:“何劳二娘费心!”双手来接了碗儿,坐下正欲要吃,忽听得外面敲门响亮,唬得他目瞪痴呆,神魂飞散。邓氏亦唬得胆战心惊,慌慌张张把张寅藏在床儿背后,硬着胆叫小桃去开门。也不知来者是何人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二十六回 李氏带病见主母 子方说谎诈张寅

  词曰:

  道罢三皇五帝,讲完禹夏商周,七雄五霸闹春秋,楚汉争锋对手。青史几行名姓,山前无数荒丘。前人留他后人收,说什么龙争虎斗!

  这一首闲词按下。

  且说邓氏将张寅藏过一边,提心吊胆叫小桃去开门。又想道:“莫非祁中忘记了什么东西,回来取(去)拿不成?”小桃将门儿开了,走进一个人来,并不是祁中,却是原在家中打杂的李氏老妇人。邓氏此刻才放了心。

  只见李氏一手挟着行李,一手提了个篮儿,上前叫了声二奶奶。邓氏说: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李大娘。你这一向病儿好些么?为何还是只样哼声不止?你快些进来坐下。”叫小桃去关好了门。列位,你道李氏因何今日拖病而来?只因他无儿无女,丈夫又去世的早,丢下两间草房;他将房子卖了,归着他丈夫殡葬之用,余下几两银子,借与邻居人家生息。谁想这些人家见他有病,赖他的银子,不容他居住,赶他出来,因此李氏无地安身,原奔靠主人家而来,这且不表。

  且言邓氏问李氏:“你这一向病儿可曾好些么?我时常挂念在心,没有个人儿来看你。”李氏说:“多蒙二奶奶抬举,天高地厚之恩,杀身难报。又蒙二奶奶问奴之病,说起令人可怜。乡下人又没有个好医生,又无一个贴心人儿服侍;更遭一班邻居,该我银子不还,反不容我居住,拖病赶我出来。你想我这病怎能得好?我只得来恳求二奶奶,开天地恻隐之心,舍我一碗饭儿活命,虽死也万感不忘。乡下人并无一点人意可敬,只有几个鸡蛋儿,聊表我一点孝心,与二奶奶打个茶儿吃吃罢。”邓氏说:“怎么又好多谢你。”忙将鸡蛋收过。

  邓氏见他衣服单薄,忙向房中取了一件红布袄子,转身走出房门,叫了一声:“李大娘,你不要悲苦,我家也还不在你一人饮用,且自放心,将养病儿要紧。这—件红布袄与你遮寒。”李氏接了布袄,千感万谢。邓氏又叫小桃替他把行李铺盖搬在厢房里面,里面收拾饭与李氏吃了,命他且到厢房里歇息歇息。李氏谢了又谢,向厢房里面[去)不题。

  再言邓氏向床背后,将张寅请出来,说道:“适才扣门又是—个虚惊。”张寅问道:“来的是那个?”邓氏说:“是我家用的个妇人李氏。只因有病回去,今日却又拖病而来。可怜他无儿无女,前来哀告于我。我可怜他,收留住下,也是一个功德。”张寅说:“留便留得好,我们之事倘被他知道,如何处治?”邓氏道:“你好呆!俗语说得好:有钱使得鬼推磨。就是他晓得,也不妨事。道在人为,况奴待他情分不薄,他不来管我闲事。今后在他身上再用些情,岂不是万全之策了?我丈夫又不在家,你正好来往行走。你若来时,我与一个暗号儿,但是门上插了架花,便可进来,包管无事。”

  二人谈了一会,渐渐天色晚了,邓氏就将他丈夫丢下的银子取了一块,约有三钱,命小桃买了酒、菜回来。关好了门户,收拾晚饭,将酒、菜取至房中,他同着张寅对酌。邓氏说:“请老实用一杯。今日是太平宴。”张寅举起杯儿,心下暗想道:昨日今朝大不同。却也高兴,一连饮了几杯酒。吃过晚饭,命小桃收拾了盘盏残肴去,他去安歇。邓氏同张寅此刻是:

  鱼水交情重复合,凤鸾恩爱更添浓。

  有《西江月》一首为证:

  体题昨(乍)宵惊怕,今朝又正欢娱。鸾颠倒,气吁吁,说不尽温柔巧语。说前世俗缘未了,今早复解罗裾。情浓不管老天知,舍死忘生一举。

  二人情投意合,交枕而眠。到了次日清早,放张寅出去。至此日为始,早去晚来,也非一日。李大娘渐渐也知觉了,只是不敢言说,这且不题。

  再言张寅在祁中家走动,胆大包天,全无忌惮。那日清晨,从祁家门里一摇[一]摆走将出来,只见墙根之下有一人,蹲在那里出恭。你道此人是谁?就是在侯家做蔑骗的黄子方。只因找不着吕昆,因此将他同李连义一统赶出来,目下无以为业,在赌钱场上吃赌钱的饭了。因赌钱才散,故在此出恭。想来晚上输了夜钱,恨急了,将六颗骰子咽在肚里,此刻疴下来,还么二三么二二三,你道可是行了死局了?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捣鬼。猛然抬头,只见张寅从祁中门内走出来,心下动疑:此刻天色尚早,为何他在此走出?其中必有些古怪!人说祁中的妻子颇有几分姿色,有然是他丈夫不在家,背地里偷情,厚上张寅这小畜生了。想来一定不差,等我出去吓他一吓,看他怎样!忙忙束(撤)了裤子,径(竟)赶张寅。

  却说张寅出门,见墙脚下有人出恭,吓得慌慌张张跑出巷口。不防黄子方识破机关,随后赶来,口中连连叫道:“张寅兄往那里去?”张寅只顾朝前走,并不理会。黄子方见他失虚,越发疑惑,飞风赶上近前,说道:“张寅兄,小弟请教你数声。为何连头也不回?是何意思?适才兄从那个人家门里出来,想必有什么公干。敢是晚衙在那个人家过宿的么?”张寅道:“因昨晚与只个朋友说话,夜深了,不便回去,故尔个今日早回。兄休得多疑。”黄子方这个人鬼计多端,在张寅脸上一闻。原来张寅今日尚未曾净面,夜来的那一团脂粉香气,犹然未散,被黄子方闻出。但觉:

  兰麝氤氲香袭袂,动人春兴味偏长。

  黄子方慌向张寅说道:“人赃现获,兄还有何抵赖?非是我姓黄的多事,外面有多少人道你不是,兄须防备。弟外日在集贤居同着一个小朋友吃酒,内中就有人说你时常在祁家走动。其中之事,外人尽知。”张寅见他说出这句话来,有些蹊跷,连连叫道:“黄兄,途中不是谈心之所,请兄到舍细谈细谈。”二人携手相搀,一路行来。已是张寅门首,此刻也是早饭时候。张寅请黄子方在书房坐下,书童倒茶不题。

  却说张琏等众看见黄子方进门,敢怒而不敢言,—个个暗暗的说道:“这姓黄的当日在侯家做篾骗,如今我们相公又同他来往,定然把个家私送在包人穷手里就罢了。正为贤愚不辨,好歹(反)不分。”有的叹道:相公呀,只恐怕你:

  临崖勒马收缰晚,船到江心补漏迟。

  按下众人谈论。再表张寅命书童献过了茶,向黄子方道:“兄呀,适才路上说的话,望兄一一指教。”黄子方口称言重,心下暗想道:“要是把话说重了,又恐把一头好买卖弄坏了;欲待要说轻些,又恐压他不住。只可见机而作,随机应变可也。”主意已定,开口尊了一声:“寅兄,外头那些朋友总不过是为着老兄在祁家走动,故耳他们心里要想挤你,那时使你措手不及。难道兄既做这桩事,安有惧哉?但恐脸面相关,有失体统。况他那一干人俱是些无赖之徒,倘被他们一时挤住,岂不伤你我斯文之雅?连弟也不免削色。到是弟一团美意,替兄再三排解,说这姓张的是我的契友,还须看我薄面,待我替诸公道及,少不得尽情,众人方才息念。但此事兄该自谅,他们见迟迟不理会他,只怕早晚又动干戈,弄出事来,祸恐不小。今日弟不得不言,日后倘有事故,连我姓黄的也不好见兄之面。兄平日亦难会着,今日真是侥幸途遇;又蒙见问,故将这一些话细呈兄听。行与不行,听凭尊意上裁。”

  张寅只认他说的一番真话,连连打躬:“谢兄指教,真金石之言,顿开茅塞。这正是:

  “与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。”

  张寅连连起身说:“敢失陪。”回到后面,取出两封银子,俱是白封红签。内有一大封,递与黄子方道:“拜托长兄取去,代弟候那一干朋友,无非是一酌之敬。诸凡事推兄金面,叫他们休要嫌轻。”又将那一封取出来,就向黄子方道:“蒙兄雅爱,本该备个礼而送至尊府,诚恐到反不恭,只得面呈薄敬。恕弟不恭,望兄笑纳。诸事还望照应。”黄子方故意推辞道:“蒙委,当得遵命。但是送弟厚贶,实不敢领。”两下推让了一会,张寅再四不依,黄子方只得收了,放于衣袖之内,口中只说:“权领,权领!但是日后有人说话,都在我身上一力承担。”列位,你道黄子方见了银子不要,是何原故?俱是一团假意,可笑这厮嫌少不怕多,恨[不]得将他的家私送他才是。他心事这且不言,黄子方开口尊了一声:“兄呀,如若今晚往祁家去,可先陇我舍下,有绝妙药酒敬兄两杯,包管那祁二娘与你另添一番恩爱,两情难舍难丢,岂不是一桩快事?”言毕作别。张寅送出大门,道:“兄晚间一定在府,小弟必来,决不失信。”

  黄子方才出了张寅大门,不防李连义迎面走来,见黄子方虚张失智,两个衣袖里面沉沉重重的,连连将几句言语打动他。黄子方就把那小些的银包取出来,递与李连义,说道:“别人跟前不必题起,这银子送兄买小菜儿吃。”李连义才接过银包,黄子方就说道:“失陪了。”把手一拱,慌慌张张而去。李连义想道:“这黄子方并不是个善男信女,轻易白把银子送我,其中必有蹊跷。我方才听得张寅约他晚间往他家中去,不知与他所干何事。等待黄昏时候,前往黄子方门首一听,便知端详。”这正是:

  要求真富贵,须下死功夫。

  不知李连义此去这一听,听出什么事?且待下回再讲。

第二十七回 张寅酒醉露真言 子方有意行奸事

  词曰:

  小门深巷巧安排,没有尘埃,却有苍苔。自然潇洒胜蓬莱,山也幽哉,水也幽哉。东风昨夜送春来,才见梅开,又见桃开。十分相称主翁怀,诗是生涯,酒是生涯。

  这一首闲词且自按下。

  话表李连义得了黄子方的银子,暗暗生疑,一路回至下处,睡至午后,方才起来。你道日间缘何睡觉?只因晚上赌了夜钱,所以如此。起来吃了些饭,等至下午,欲到黄子方门首窃听,这且不表。

  再言黄子方回家,买了些酒肴,又带了两枝蜡烛,坐在家中等候。渐渐日色西沉,红轮已落,张寅在家中动了身,来至黄子方门首,天色已晚。谁知被李连义早已看见,躲过一边不题。原来黄子方家房子是一所独门独院三间草房,一间倒坐门楼。张寅用手敲门,黄子方开门迎出,随手掩上了门,请张寅到客座里边坐下。

  只见银烛高烧,杯箸摆列。黄子方道声失陪,即起往后面去了。你道他去做什么事?原来黄子方没有家眷,独自一人,家下并无奴仆,自己去到厨下整顿酒肴。不一时,俱已齐备,忙忙捧出来摆下,道:“兄请坐下。”张寅坐了首席,黄子方对坐相陪。子方满斟一杯去敬张寅,说:“兄呀,你真乃信人也,可敬可敬!小弟微敬水酒一杯,不过是市铺中菲肴,望兄恕笑。”张寅道:“承兄雅爱,愧领不当。”二人说些闲话,你敬我一杯,我敬你一盏,俱有了半醉之意。

  黄子方斟一杯,敬于张寅,说:“兄呀,弟敬这一杯酒,斗胆要请教你当日怎么与那祁二娘行走起来的?此处并无外人,说说不妨,小弟洗耳恭听。”张寅道:“兄既动问,学生敢不直言奉禀!只为那鲍氏老伯母命我去找吕昆,不料天降大雨,无意站于祁家门首避雨。谁知一会雨虽住了,街上水汪甚大,不能行走。正在敖遭之时,忽听背后响亮一声,开了两扇屏门,走出一位如花似玉的妇人,莺声历历,启动朱唇,叫了一声:‘相公,请里面坐、用茶。’不瞒兄说,我被他只几句话儿,把学生的魂不知摄到那里去了。那时学生进去,用过了茶,说了几句闲话,谈出一段故事来了。”黄子方道:“兄呀,谈出什么故事?一发要请教了。”张寅道:“子方呀,你道这祁二娘,昔日原曾有人代我为媒;无奈有碍不成。谁知今日又得相亲,岂不是三生有幸、前世姻缘注定?多蒙祁二娘不弃,结成并头连理,叨成枕席欢娱,有两、三月矣。”

  黄子方听了这一番话,连将舌头伸了几伸,说:“兄呀,你真胆大也!虽则祁二娘待你恩情颇好,难道只几个月都没有一点动静?他丈夫却往那里去了?此话荒唐,小弟不信。”张寅道:“兄呀,再不要题起他丈夫,说起来令人害怕。有一天,在他家睡到二更时分,谁知他丈夫从山东回来。幸喜吃得大醉而归,我与祁二娘听见敲门,只唬得魂不附体,把条性命几乎丧于他人之手。还亏祁二娘有智量、有胆气,将我藏在床头一只米桶内;他还作平心定气之样,取灯去开了大门,随又关上了门,搀扶他丈夫进房;夫妻们又谈了几句家务,方才伏侍他睡了。只等他丈夫睡熟,此刻也是四鼓了,那时祁二娘才得空放我逃走。托兄洪福,保全了性命。”黄子方听说,称了声:“兄呀,不但当局者魂飞魄散,就是兄此刻说起来,小弟听了也满体汗淋。兄可谓浑身是胆,真胆包身也。我看(着)祁二娘这般真情待你,恩爱相投,也亏兄舍(拾)死忘生,不惧死活,就是他丈夫的那一口青锋剑亦不怕利害!兄真可谓个义气人也!若是我黄子方,不要说是眼见,就是梦中也是怕的没命。险哉,险哉!”张寅说到高兴之处,自夸他偷情之手段,窃玉之能为,有说有笑,一杯又是一杯,一连就是二三十杯。

  此刻是张寅酒后真言,那晓得黄子方已放在意中。谁知黄子方这杯酒却是难吃的呢!正是:

  认作金波和玉液,乃同人情与砒霜。

  黄子方道:“兄呀,既是祁二娘待你这种恩情,这一条孽藤是万难割舍的了。目下兄朝夕往来,一定是祁中出外公干,剩个空儿,才得暮去朝来,任意欢乐;不然倘他丈夫一时回来遇见,便如何是好?岂不又遭惊唬!”张寅道:“兄但替小弟放心,我那人儿也有安排。若遇他丈夫不在家,将一架花枝插在门旁,以为暗号。又叮咛嘱咐:如来,务要看得明白,见得清楚,不可造次扣门。”黄子方听得这句话儿,拍掌大笑道:“我说祁二娘必有主见!他若不设只个暗号,岂不是鹊桥有阻?故插此花枝,如月老常在门侧耳!妙极(急)妙极(急)!”

  他二人在里面说话,不防李连义在外看见张寅进去,看见黄子方关好了门,他一扒扒在芦巴背后,一句一句听得明明白白。暗暗的喜道:原来有这一段故事!早间见他们说话,不料张寅在祁家走动,我闯进去罢!心下又想道:且慢,撞破了他们反不便。只听得里面说:“兄呀,再用几杯,趁早些过去,恐那人等你。”李连义听了此言:我在此等却也无益,何不明早到祁家门首等他便了?”这正是:

  暗中密事无人晓,门外偏偏有信通。

  李连义回到下处安歇,自然天明在祁家门首等候张寅。这且不表。

  再言张寅开口道:“早间兄说有好药酒,到要领教一杯。”黄子方起身到房里,取出一把磁壶,倒下了一杯。张寅吃了一口,觉得甚美,满口馨香,连连称赞道:“好酒、好酒!还要求赐两杯,不知兄可肯不肯?”黄子方道:“说那里话来!当日古人乘肥马、衣轻裘,与朋友共之,何况只两杯酒!”又斟下一杯。张寅道:“酒虽好,不知是何名色?”黄子方道:“你若问此酒,却有来历。是小弟昔日在侯兵部府中,与他令郎相好,他喜寻花问柳,每每临事不济,故请了高明先生秘授此药。内有人参、肉桂、茱萸、狗肾,共有一百余味,都是些珍重之药配成,此酒煎毕一服时,外用苏合油闭瓮,退火四十九日开用。此酒取名为‘闻风醉’。又名‘洞春’,有一夜不辍(辙)之功,推(椎)墙倒壁之力,无论春夏秋冬皆用。所忌者,冷水凉汤即解。当日侯兄费尽若干功夫,小弟取了两瓶来家,已经用去大半,总是相好朋友情分,难以推托。今日祁二娘与兄却正在用他之时,得敬此酒,包管缠绵。”张寅一听,此刻不觉神魂飘荡,似醉如痴,呆呆的想这药酒妙处。又一连吃了几杯,把壶药酒吃了个七、八之数。本来这酒其性大热,再者张寅身子虚弱,又多用了些,自觉按耐不住,潮潮的酒性发作,人事昏溃,一交倒在榻儿上睡去,就和死去一样。

  黄子方见张寅已经大醉,呼声不止,他即转身带上了门,急急赶到祁家门首。此刻也变一更时候,果见门外有架花枝插着,心想:张寅之言不差,定然他丈夫不在家下,待我大胆扣门而进。邓氏闻得扣门,即便前来开门,说道:“为何今晚此刻才来?哄我守到这半日。那李妈与小桃都也睡了。”黄子方听他说话,并不回言,往里面直走。邓氏随关了大门,往家里而来。灯光之下,看见天井里站的是个生人,心下着惊道:“你这个人好生无理!黄昏夜晚到此何干?”黄子方道:“祁二娘,你是个明白人。是你那心上的人叫我来的。”邓氏暗暗的恨道:“张寅呀张寅!我当你是个有情君子,却原来是个无义小人!我与你私下往来,岂可声张外面?”真可谓:

  痴心女子千千万,负义郎君万万千。

  黄子方与他拉拉扯扯,邓氏那里肯依!忽见那:

  灯光闪闪,惨雾迷迷,阴风飒飒,杀气腾腾。

  忽然一阵怪风,将灯儿吹息。邓氏到房取火点灯,黄子方悄悄溜进房中,躲在梳桌底下。邓氏并没有看见,忙忙取了火,点起灯来,出外一照,不见踪迹,心下越加害怕。取着灯进房,忽见黄子方坐在床边上面,邓氏说:“你这个贼,好大胆!人家内室,还不快快出去!如若不走,我喊起邻居,只怕你性命难保!”黄子方原是舍命而来,那肯干休?将邓氏扯扯拉拉。正在那里胡缠,忽听得外面扣门之声。

  你道外面扣门是谁?却是祁中回来。自从那日醉后回家,见了米桶内脚印形迹,已参透机关,就里用了个降骜之计;今日回来,专为邓氏之事。此刻已交二鼓,只见门上插一架花枝儿。祁中心下暗恨道:“只个一定是这淫妇与那狗男女做个暗号,今晚必在家中。此刻我看你往那里走!”怒气冲冲,掣刀在手,忙忙慌慌扣门。不知谁来开门?邓氏与黄子方二人性命如何?且听下书分解。

第二十八回 假冒名贪淫<原为“奸淫”,从目录改>被杀 幸漏网奔走无门

  词曰:

  世事犹如春梦,人情薄似秋云。不须计较苦劳心,乃事原来有命。幸遇三杯好酒,况逢一朵花新。片时欢笑且相亲,明日阴晴未定。

  这首闲词且自按下。

  单讲祁中站在门外,手执锋芒利刀,等候开门。守了一会,不见动静,心下想道:“自然是贱婢将奸夫藏过,才来开门。”此刻邓氏与黄子方只唬得魂飞楚岫,[魄]绕巫山。黄子方见事不好,势头紧急,连连哀告邓氏:“快些放我出去!”邓氏说:“我并[不]知你姓张姓李,又非[亲]故,那个叫你来的?此刻我丈夫站在门首,你从那里出去?纵然出去也难逃走!”骂了一声:“丧心的贼!你来做甚?今番我有口难分,奴命休矣!”黄子方唬得口眼歪斜,遍身酥软,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。忽然想起一句话,向邓氏说:“有张寅曾在米桶里躲过,如今只好照旧而行罢。”邓氏无奈,只得依他。战兢兢开了米桶闩盖,将黄子方藏下,依旧闩盖起米桶。邓氏见势不好,命李大娘起来开门,他却躲避(游)在床儿背后。

  李氏从厢房走出,忽然一阵怪风,只刮得:

  沙灰荡荡波涛滚,连裂山崩神鬼惊。

  李氏才走出房门,好像一双毛手冰冷的往脸上一搽,淅呖呖一阵旋风,若有人影从对面走来,一阵血腥臭味,令人难闻难受。列位,你道这是什么东西?原来却是个杀神从风而至。李氏那里知道?又听得空中鬼叫老声,李氏一个寒噤,退进房来:“哎呀,好怕人也!老天起了送老的风了!”慌慌将邓氏送他的一件红布袄儿套在身上,只觉得肉跳心惊,毫毛直竖。你道此是为何?只因李氏性命就在倾刻而亡,故有先兆。李氏听得外面扣门甚急,点灯前来开门。祁中在门外听开门响亮,暗骂道:贱婢来了!李氏将门开了,并不言着。也是他该应遭劫,又道:

  阎君注定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!

  此刻天上微微月色,一点亮光透出。李氏才将门开了半边,祁中看见是个穿红的妇人影子,大踏步闯将进来,手起刀落,一刀将妇人杀倒在地,呜呼一命而亡。

  可怜却是无辜鬼,负屈含冤向九泉。

  李氏尸首倒在一边,祁中手执刚刀,恶恨恨赶进房来,气冲冲骂道:“好贱婢,今日方雪我恨!那狗男女躲在那里?”该应黄子方倒运,在米桶里喊叫:“快、快些救命!”祁中听得,那里还忍耐得住?也不及开那米桶的闩盖,将刀一剁两截;盖子揭过一旁,探手进去,将黄子方在米桶里一把抓,连巾儿带头发提在手里,捺在桶边上就是一刀,尸腔乱滚,满地鲜红。这才是:

  世事万般皆有命,从来半点不由人。

  黄子方白白将一条性命倾了,这也是偷香窃玉之报,可叹,可叹!

  祁中杀了二人,将刀上血迹擦净,仍然入鞘,自言自语道:“奸夫淫妇都已杀了,方出我胸[中]之气。”邓氏在床背后连舌头都唬短了,并不敢则声。只听祁中说:“我为了这贱人,使我倾家败产。若是明日见了那些朋友,脸面何存?昔日在山东曾遇一位道长,代我看相,说我杀光满面,必致行凶;况且我一身无后,叫我随他修行,了却今生。今日看来,此言不谬。此时不走,等待何时?”慌慌将柜上锁扭去,取出一条被单,铺在地下,将细软衣衫、钗环首饰打一个包袱,背在肩上出来,反手将门带上,飘然而去。这才是:

  休贪苦海红尘事,且学修仙了道人。

  此刻城门关闭,难以出城,自然借人家暂宿一宵,等待天明,奔至山东,访道而去,以了终身,且自不表。

  单言邓氏见丈夫去了,从床背后走出来,只见黄子方头在一处,尸在一处,箱笼俱空,满地血迹,心中暗想道:“这人好比做飞蛾投火,好端端一条性命,送在此间,空有虚名,却无实事。”思前想后,泪如雨下,骂道:“你这丧良心的贼子呀!谁叫你将我的言语告诉此人,到这里来与我啰嗦呢?我说你是个多情君子,原来是个无义之徒!今知如此,悔恨当初。到此刻,你是远走高飞,安然无恙。到了明日,地坊邻居知道,一定报官,教奴怎免得出乖露丑?那时三拷六问,贼呀,你想我怎肯饶过了你!想李大娘与这人被我丈夫杀了,总因为你起见。就是他们死在九泉之下,亦未必放你!从古至今,那一个生坏事的没有报应?也不过是来早来迟。奴放你逃走的那一番恩情,你却忘了。到今日反教奴上天入地无路,进退两难。”

  含悲自恨,想起来伤心,直哭得泪如泉涌,一人在此数长道短,并无解救之人。想来想去,“谅奴这条性命难保。所喜者并未生下一男半女,无得牵挂。如若等待明朝抛头露面,不如趁此寻个自尽,到是上策。”泪汪汪低头叫声:“小桃呀小桃,我此刻也顾不得你了。”走到柜里取了一条丝绦(纵),拿在手中,清滴滴眼泪流将下来,道:“丝绦(系缝),奴与你有何仇恨?不想奴命送在你身上!”看了一会,想了一回,哭了一场。可怜邓氏那里舍得就死?他又想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何况于人?总是奴当初错了念头,以至今日自己走上死路。可叹可叹!心下追悔前非,却也万万不能了。”通前彻后,细细思来,并无一丝一毫生路,惟有一死,才得了然。邓氏此刻是刀割柔肠,油煎肺腑,哭哭啼啼骂道:“张寅贼呀!此刻你在那里安闲快乐?可知奴在垂危之际?谁能来救于我!也罢,千死万死,总是一死,不如死了,到得干净。”言毕,将头钻入丝绦圈儿里去。

  正是薄命裙钗妇,化作南柯梦里人。

  不知邓氏性命死活如何?下回再为接讲。

第二十九回 邓氏避祸潜张宅 李连义人命遭横<原为“横遭”,从目录改>

  词曰:

  劝君莫结冤,冤深难解结,一日结成冤,千日不得彻。若将恩报冤,有冤都消灭;冤报冤,冤冤几时歇?我见结冤人,尽被冤磨折。

  这首闲词不表。

  话言邓氏将丝绦(涤)系起,欲寻自尽。且自按下。

  单言张寅吃醉在黄子方家内,此刻酒儿散去,渐渐将醒。你道他怎么这样大醉?只因倒在榻儿上面,将头空在一旁。那药性冲将上来,故尔如此。亏他一吐个干干净净,他即撑将起来。见那一盏[灯]儿昏昏惨惨,乍明乍灭;看看桌上盘盏杯箸,尚且未收。见有把砂壶放在旁边,取了些冷茶吃了,渐渐省得人事,方才明白。连连叫了几声“子方兄”,并无一人答应,只得取了残灯,去房里观看。张寅还疑惑黄子方在房里睡觉,那里知道他已(也)作无头之鬼了。张寅掌灯在房内四下一照,并无子方。张寅顿然想起,说:“罢了!我将肺腑之言告诉与他。他这丧心的人,必向祁家去了。”想到此间,方知酒后失言,悔之不及。这才是:

  逢人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
  张寅想罢,将那一盏灯儿也不吹灭,放在桌上,带起了大门,追奔祁家而来。

  一路跌跌跄跄,不觉到了祁家门首。忽见大门半开半掩,心下越发动疑。只见那架花枝儿仍插在门上,张寅心下暗想:“到他门里,自然明白。若是他丈夫还在家,不应设此暗号;若是不在家,这半夜三更,为何门儿不关?”谁知此门是祁中出去,原将门儿带上,此刻却又被风儿吹开了。张寅却挨身而入,并未曾容心看见门旁有个尸首在地。他一心如箭,急急奔进去;却又不敢进房,站在天井底下。只见房里有灯,暗暗有人啼哭,不知为着何事。张寅连连叫道:“二姑娘,为何啼哭?门也不关,是何原故?”邓氏听得是张寅声音,[只]得退下圈儿,走将出来,恨不能:

  一口咬下腮边肉,抓住无情把命拼。

  邓氏走到张寅跟前,说道:“丧心人呀!你为何此刻才来?可知我家干出天大的祸事了?”张寅问:“有什么大祸?”邓氏道:“你进门来,曾看见否?如今我房内有一人,你可认得否?”张寅提灯一照,只见满血迹在房,有人头一个滚在地下,吓得他目瞪口呆,远远问道:“是何人杀的?”邓氏将他丈夫杀人的话细说了一遍。张寅认得被杀是黄子方,向邓氏道:“我却在他家饮酒,被他灌醉,失了一着了,干出这样大事来了。这也[是]他欺心报,二者我们不该遭此一劫。但李氏无辜被戮,等事平定,我自然高僧超度于他。如今不必多言,速速将小桃叫他起来,趁此黑夜无人,一同逃走。且先躲在我家,再作道理。”此刻小桃正在好睡,邓氏将他摇醒,说道:“外面杀了人了,快些起来,张相公带我们逃走呢。”小桃朦胧醒来,那里知道就里,连连穿了衣服,同邓氏出了大门。张寅随后出来,将门儿带上。他三人是:

  双手劈开生死路,将身跳出是非门。

  此刻已交三鼓时分,但见:玉宇无尘,银河泻影;四围寂[静],万籁无声;街坊一人俱无,正好行走。张寅在前引路,邓氏扯着小桃后行。喜的是没有城门阻隔,一路上就有些栅栏,目下未交冬令,并不禁夜。转湾抹角,走的都是小街小巷。走了一会,已到了张寅门首。邓氏一见隐隐一带粉墙,认得是当年旧居之地,张寅上前扣门。里面众人睡得正浓,鸦鹊无声,只有张琏未曾睡着,喊人起来开门。张寅领着邓氏、小桃进来,仍旧命家人关上了门。

  内中有个家人看见张寅带了两个女子进门来时,心下暗暗道:“我家相公渐渐的胆大了,半夜三更把人家妇女拐带来家。明日必有官司之祸!”忙忙来告知张琏。张琏闻言大惊,急急出来一看,只见邓氏秋波滴沥,云辔轻挑,头上挽了一个馒头鬓儿,身上穿一件(伴)玉色绫短袄,高高的穿着一条青布裙儿,却也十分好看。张琏开口问道:“这位娘子从那里来的?”张寅并不相瞒,望着张琏,将祁中杀人的话儿言了一遍。张琏听了,魂都吓掉(吊)了,忙忙开口说道:“老奴那一样不曾劝过?相公把老奴的言语只当放屁。如今干出这样大事来,身家性命都不惧了,只便如何是好?”

  此刻煞似(杀做)一个雷声天下响,家里的人听见有此奇事,男男女女都起来了。有人掌着灯,在大厅上来。张寅与邓氏、小桃三人俱在大厅,被众人围在一堆观看。有的认得是邓开山的女儿:为何到我府中来?正不知其中就里。有人到里边告知张序。张序今日在南京庄上回来,一路辛苦,正在好睡,听见张寅带了两个妇女来家,吃了—惊。不一时,张序来到前面,见邓氏跪在地下,哀求救命,张序忙忙扶住,叫邓氏起来。张琏即将现在情由告知张序。张序开口说道:“你们都不必着忙,我自有道理。”先命人掌灯,将张寅、邓氏、小桃送入后面,吩咐家下男、妇人众,不可走漏风声。众人答应,各皆散去。

  惟有张序,那里还能个睡觉?只等得天明,带了五百两银子,赶到吴县儒学的衙门。此刻天气尚早,扣开了门,有人认得是张府的老总管,连连邀他进去请坐,问道:“张老爹,早来有何贵干?”张序道:“有一要事,前来求见老爷。”那人进去禀过老爷。

  老爷传张序进见。张序叩头禀道:“家主多多拜上太爷!昨晚如此如此,这般等事。”将祁家的话禀了一遍。“要求太爷将家主人的名字挂一条号,搀在游学簿上边,将来还要重报太爷。”忙把带来的银子取出,禀道:“家主本要亲自前来,犹恐外面耳目所关。些须薄敬,故差老奴送与太爷,以为小菜之费。”刘继祖太爷原是个寒士出身,见了银子,焉有不受之理?心中想道:“本是教授,又非有司衙门。不过所管的些举监生员,轻易那有这等美事?若是不准他的游学,又恐伤了前情,我当日蒙张大人保举之恩,尚未报答;若是准他游学,只恐日期不合。”细思了—会,想了一个主意。命人快将游学的号簿拆开,换了一页(员),将张寅名讳填在二月之前,做了个倒填年月之计。吩咐张序道:“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主人。叫他无事休在外面行走,惟恐招摇耳目,与我前程有碍。”正是:

  若非万丈深潭计,焉得老龙颔下珠(现)?

  张序回去,禀报知张寅;旋即叫(教)了船只,将他主人与邓氏、小桃送到南京庄上潜避不题。再言李连义昨晚在黄子方那里窃听得明白,此刻急急赶来,推门而入。他也却不容心尸倒在地。他从外面进来,叫了几声,无人答应,房内静悄无声。这个狗头也是该应遭劫,走进房,一绊一个大筋斗,跌到在地。原来天色才有微亮,不大看见,用手在地下摸了—把,闻着有些血腥气。不知何故,心下想道:“我适才进来喊了几声,无人答应,房门又开在此,终不然张寅又比我去得早些不成?我明日再来早些,在门首等他,看他往那里飞去。”又想道:“张寅去了,祁二娘必在床上,待我去与他谈谈,也落得开开心。”遂走至床边,摸着一只米桶,心下想道:“果然张寅的话不差!”伸下手去一摸,有个人摸在手下,心中疑疑惑惑:难道张寅还躲在里面不成?及至摸个无头尸首,吓得他跌到在地,连脚都软了,要想起来,不得能够。

  此刻有个水夫,名唤高祥,只因邓氏吩咐他井水要早些方得清净,中午前后不要,故尔绝早就来挑水。前脚进门,见地下有颗人头,鲜血满地,将一付水桶跌得粉碎,呼喊起来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回 苏州府救火检验 李连义人命缠身

  词曰:

  富贵从来未许求,几人骑鹤上扬州?人生十事九如梦,何必千番百计谋!到我时来还自乐,顺无心处便无忧。如今识破循环理,只倚栏杆暗点头。

  接下闲词,言归正传。

  话表高祥从外面喊叫道:“祁二娘,不知是何人杀了你家李大娘在门楼里丁,快些起来!”连连又叫小桃,那里有人答应?只听得房里是人喊“救命”二字,高祥道:“里面是何人?”李连义回说:“是我李连义在此,你是那个?快些来救命!”高样只得走到房门首,望里一张,见满地鲜红,愈加害怕:一定是房里也杀了人在此。再见祁家一人俱无,事有古怪。要知李连义一向并不是个好人,从前高祥为泼了水在他身上,被他打了一个嘴巴子,此刻高祥遇着他,正所谓狭路相逢。高祥到外面拾起扁担、水桶,寄在人家,就在祁家门首高声大叫乱喊道:“李连义在祁家杀了人了!”

  前邻后居闻知,齐来观看。众人进得大门,见李氏杀在外面,大家惊讶道:“我们且到里面去看一看!”只见房内又杀了—个。李连义告道:“诸位在此,人并非是我杀的。”众人道:“人既不是你杀的,为何无故走到祁家?来此内室何干?”且将李连义与高祥看押在此,老人去请坊保。

  一会儿,坊保齐来,见是马快祁中家下,连连进来问道:”祁二爷可在家么?”有邻居回道:“莫说是祁二爷,连他的家小俱不在家内,不知往那里去了!”坊保也不知细故,取了一条绳儿,将高祥和李连义拴在一堆,即欲带他二人前去报官。高祥说:“为何拴起我来呢?人是李连义杀的,与我何干?”众人说:“能做私盐正犯,不做人命牵连。来是是非者,去是是非人,要想放了你,是万万不能够的。”有人看守祁家门户尸首。

  邻居、坊保正带着李连义、高祥前去报官,才出了这条巷子,只听得锣声响亮,前面走的是些水龙水炮、挠搭水钩。你道来的是何人?却是本府柳太爷救火回来,烧的是黄子方的草房。柳太爷打此经过,只见街坊拥挤,报禀人命。太爷着人查看何处人命,役人禀道:“是做马快祁中家,杀伤两条人命!”太爷怒道:“祁中原是官身,知法犯法,杀伤人命。”吩咐传齐行人仵作,住轿验看。

  有邻居、坊保前来见过,引着太爷进来验尸。指着禀道:“这就是祁中家下的用人李氏,被杀。”柳太爷一见,却也惨然。此刻行人仵作传齐,坊保就在祁家堂屋里设了公案。

  柳太爷升了公堂座,吩咐将两个死尸抬至天井底下,叫仵作须要仔细验明,倘有致命暗伤,俱要一[一]验明,不可隐漏。你道柳太爷为何说这两句话?惟恐凶手与死者有仇,恐仵作有弊,有打伤致命之处不报。仵作验明,回禀太爷:“二尸并无致命别伤,俱系杀伤。”柳太爷填明尸格。你道为知府的,为何检验?自古并无此理,只因吴县知县奉总督令箭,着往邻县去会审,故将印信交与柳太爷跟前,若是吊委别县,前来相验,恐怕不及,所以亲自验明。又见邓氏房中箱笼俱开,好像失贼的模样。看了一会,依然坐下。柳太爷想道:“这人命奇了!若论这妇人,年近六旬,与这颗男尸年纪不合,料想非是奸杀人命。想祁中身充马快,遇事当拿。想他公干回来未久,本府并未另差别往,焉有在家杀伤命案,家小并不留存?此事必有别故。”忙问邻居、坊保人等:“可知祁中并他家眷去向?”众人回禀:“祁中家事问小的们,实实不知。只有那水夫高祥,太爷问他,便知明白。”柳太爷命人带过高样,高祥跪下,连连磕头:“求太爷开恩,念小的是无辜之人,凶手是李连义,与小的无干。”柳太爷听见(起)“李连义”三字,心下略略有些记得:“可是革去头巾的李连义么?”众人答应道:“正是!那被杀的这人,也是他的朋友黄子方。”柳太爷听说黄、李二人,非是善辈良民。吩咐将祁家一应物件变卖,买了两口棺木,收了死尸;将所余的东西开明附卷,封锁了门户,将棺木放在房内。将来日久年深,被风吹雨打,房屋朽坏,自然有人掩埋棺木,且不必言。

  单表柳太爷命人将李连义、高祥带回衙门伺候。柳太爷回衙,用毕早饭,与刑名相公议道这件人命公案。你道这刑名相公是那个?这人姓韩名祁凤,表字岐山,原是个两榜出身,做过湖广汉阳县知县,与柳公却是同年。昔日柳公曾为过汉阳知州,两下最是相好。韩祁凤只因漕粮挂误,督抚提参;目下柳公坐到苏州郡首,故尔前来投奔。柳公不忘前情,与他做了一位幕宾,彼此宾主相得,遇事无不请教。此人年纪不过三十六七岁,一表人才,有经天纬地之学,柳公待之如心腹,凡遇疑难案件,必去请教他。正是:

  才如子建机谋广,貌过潘安体态清。

  柳公见了韩祁凤,道:“年兄,今日早间前去救火,路遇本署马快祁中家下杀伤二命一案,事在疑难。况伊家眷彻夜逃走,不知作何办理?”韩祁凤道:“年兄可曾查他凶手何人?因何故举杀?”柳公连连将高祥扯李连义的话细言了一遍:“现在拘齐二犯听审,故尔前来请教。”祁凤道:“适才年兄所说高祥、李连义,却难算正犯。但马快奔逃,事有可疑;若非本家杀人,何得挈(掣)眷潜藏?必有情弊。年兄上堂,务要追祁中下落,杀人凶手自有着落。”你道他为何这等熟识?他当初做知县时,件件都是自己谋为,凡遇人命事,又常以洗冤对证,所以熟谙。正是:

  为官常看洗冤录,地府阴曹无屈魂。

  柳公吩咐发梆开门。此刻府门前等看审事人堆山塞海一般。只听得内堂典声响亮升堂,大堂上发道头梆,一会,三梆发完,柳太爷升堂,命将高、李二人带进来。先问高祥,后问李连义,约有一顿饭的工夫。高祥一口咬住李连义,李连义并不招承,并无实供。柳太爷大怒,取了夹棍,先将高祥夹起来,高祥到底前供不改。柳太爷暗想:“看李连义是个书生,却也不像个杀人凶手。但是人命关天,非同小可,若不夹起李连义,难以通详。”又将李连义夹起,仉是不招。高祥说:“你是个凶手,这还有抵赖么!”李连义抵死不肯招。柳太爷想道:这一面之词却也难信。柳太爷又问道:“李连义,你与祁中非亲非友,天才渐晓,你往祁中家下,有何事干?内中必有情由。实实招来,自有本府替你做主。”李连义忽然醒悟了,道:“只因昨晚在黄子方门首,听见张寅在祁家走动,故此今日早来寻他。不意张寅已去,只见尸骸在地。小人正欲出门,遇见高祥,说凶手是小的。凶器何在?求太爷详情!”柳太爷听得明白,遂松了夹棒,忙取大签,标写:立拿张寅,当堂回话;该差毋许迟延一刻。不知张寅可能脱祸?且看下回接讲。

第三十一回 李连义堂供张秀士 柳知府商酌见军门

  词曰:

  昔日韩侯时运乖,夜宿官亭,日走长街,人人道我是个穷才;我非穷才,多因是时未来运未来。有朝一日身发达,夜宿锦帐,日走金阶。人人道我是个贤才;我非贤才,这正是时也来运也来。时来瓦罐叮当响,运退明珠土内埋。

  闲词按下。

  话表柳太守标下火签,差了两个人,吩咐前去:“若是得钱卖放,你们抬两口棺木来见我。”二人连连叩头,领了火签,往外边走。暗暗的商议道:“虽是太爷如此吩咐,只要做得干净,却又何妨?自古道: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自从这太爷到任之后,我们饭都没得吃,白白的当差。这个差要算桩美事。想张府中事体大好,我们前去,必须大大的开一开口,得他几两银子。就是太爷知道,革去我们的门户,也不懊悔。”正是:

  雁飞不到处,人被利名牵。

  二人想定主意,随即赶到张府门首。只见高大门横,轩昂气象,虽然张大人去世,目下却不教冷清。又道:门风虽陂,骨桩犹存。二人一时不敢进去。内中有个老成(诚)的,说:“我们无事不敢到他府上,如今奉太爷的差,这有何妨?”二人才进来,张琏道:“二位差公有何贵干?”那人说:“奉太爷差遣,来请你家相公。”张琏道:“我家相公个月前告了游学在外,不知何往,至今未见回来。不知太爷有何见谕?”他三人正在外面说话,忽然张序从里面出来,看见两个差人,吃了一惊,连连道:“二位差公里面请坐。”二人道:“老爹,非是我二人多事,只因奉太爷差遣。”张序见话出有因,邀请二人在小客厅坐下,命人巡茶。

  张序道:“二位到此,必有公事。还是催取钱粮?还是另有别事?”二人道:“府上钱粮不是我们府役管催。如今是奉太爷的行,请你家相公,有要紧话说。”张序虽老,却也有些见识,不慌不忙的道:“家主人个月前告游学在外。不知去向。太爷有话,只好等他回家,上府面见太爷罢。”差人听得此言,心下暗想道:不见棺材不下泪。连连取了火签,递与张序观看。张序见了火签(些),胆怯道:“我相公家无犯法之男,室无再婚之女,为何用火签拿他?是何道理!”二人道:“这是卑(被)上人的意思,我们二人并不知道。只请相公同去一走。并不耽搁。”张序见机而作,往后面取出一百两银子,却是两封,递与二人道:“家相公并不在(见)家。既是二位差公到此。无水为敬,些须菲仪,买酒不醉,买饭不饱,二位休得嫌轻。”两人做好做歹推了一会,道:“我们太爷最恼的人受钱。蒙老爹的美意,我们并不是嫌轻,但恐太爷知道,不是顽的。”张序道:“但放其心,不过—茶之敬,不是诈赃,请收、请收。”这等人教做:手执无情棍,怀抗滴泪钱。嫌少不怕多,那里不要银子!

  张序见他们收了银子,望二人道:“拜托二位前去回了太爷便了。”两个差人正是得了衔口钱,却也不能回风,只得说:“蒙老爹的爱。但是相公虽不在府上,必要着个人同我们去走走才好。”张序说:“既如此,老汉可以去得么?”二人齐道:“极好!”张序于是同着府差到府。正是:

  乌鸦喜鹊同林唤,未卜今朝吉与凶。

  路上并没有上刑具,到了衙门。此刻差人取了刑具,道:“老爷,非是我们斗胆。如今是要得罪了。”张序道:“原该如此。”连连上了刑具,带到里面,开了锁。

  二人禀道:“张相公游学在外,一月前出去,不知下落。小的们带他家人张序来。求太爷收签销差。”柳公大怒道:“本府要他主人,为何拘他的家属?你们二人分明是得钱卖放!每人重责三十大板。”只打得皮开肉绽,鲜血淋淋。张序连忙叩头道:“家主人实系个月前告游学在外,不知何往;适才天差拘小人,不敢不到,求太老爷开恩。”李连义跪在旁边喊叫道:“太老爷,一面之词不要听信,张寅昨晚现在黄子方家下饮酒,求太爷细查便知。”高祥道:“人是你杀的,何必赖别人!”高祥一口咬定李连义,李连义道:“我与你有何仇隙?这等苦苦害我怎的!”柳公道:“高祥,你又不曾亲目所视,况且又无凶器,想人命关天,凶手、凶器两件俱无,何能断案?本府自有道理。”命人将吴县儒学传到府堂,“教他带了游学号簿前来,自然明白。”

  不一时,刘继祖带了门斗,来到府前,下轿进来,朝上三躬道:“太爷传卑职有何见谕?”柳公说:“贵学有个门生张寅,昨晚在马快祁中家内杀死二人,可知道么?”刘老爷暗暗的道:五百两头反潮了,想必这顶纱帽有些难保。只得开言道:“敝门生那个月前告了游学而去,有号簿为凭,求太爷亲验。”柳公将游学簿一看,果然无差,便说道:“只怕贵学张寅与你老爷彼此往来,代他做个倒填年[月]之计,亦未可定。既然如此,将号簿存在此间,还要细看,请回衙理事。倘若本府查出,提参便了。”柳公这几句话却也令人胆怯,刘老爷打了三躬,上轿回衙不题。

  再言柳公命张序回家,吩咐高祥、李连义暂且收禁,候详定夺。高祥听得要收禁,连连叩头啼哭道:“求太老爷开恩,小人家下还有六十岁老母,依靠何人养生?清早到此刻,还没有买得半升米回去。求太爷念小人孤儿寡妇,一日不做,一日不食,拖累不起。”柳公恐他扯谎脱逃,思量漏网,命人查问:可有母亲?有他用水的主顾人家,就是祁中本坊邻居,俱具保结,将高祥保了,日后传讯,毋得脱逃。高祥谢恩,与众人退出;李连义暂且收禁。还有几件别的官事,传齐人犯,讯明发落。

  退堂,天色渐晚,命人摆酒,同韩师爷谈心。酒席之间,题起杀死人命案,韩祁凤道:“年兄可曾审出凶手是谁?凶器在于何处?”柳公道:“若论高祥硬说李连义,但无凶器可凭,高祥之言亦不足为实。现将高祥发保,以养伊亲。所有李连义,未能擅放,只得暂且收禁,候获到凶手定夺。且今惟虑马快祁中乃弟衙门捕役,伊今挈(掣)眷奔逃,弟不无失察之责。这便如何是好?”韩师爷道:“年兄且请放心!依弟愚见,马快祁中举家隐迹,事有可疑。虽有高祥、李连义,不能以作断案。据弟看来,不若今晚去见军门大人请教,还是即行通详?还是按得几日?想军门阮公必有指示。若能有宛转,求他宽限,一面备详,一面捕获凶手。只求军门两江督院消停提奏,将来不过是外结;倘若疑案牵连,无非是降级罚俸而已。”二人说到(道)人情去处,又说了几句。正是:

  人逢知己千杯少,不是知音不与谈。

  二人用毕了晚饭,大堂也是一更三点。柳公换了便服,命人掌着灯球,欲见军门。未知后事如何,下回再讲。

第三十二回 知府夤夜上辕门 兵部奉旨归故里

  词曰:

  每日诸般事,人生不自由。怕贫休放荡,爱富少闲游。好学总成器,勤耕不有收?要得身荣贵,须向苦中求。

  这几句闲词按下。

  话讲柳太爷别了韩祁凤,来到宅门外,只见灯球火把点在堂口伺候。只用灯笼四名,夜役四名,并不开道。柳公坐了轿,出了衙门,一直到了军门大人衙门,下轿进来。堂官见是本府太爷到,慌慌迎接道:“太爷此刻上辕门,有什么公干?”柳公道:“尊官有所不知:只因本府马快祁中家下杀人一案,祁中掣(掣)眷潜逃,又无凶手可证。为此连夜谒见都爷,请示下,相烦通报。”堂官见事紧急,慌慌到内宅门前击梆。里面问道:“何事传递?”堂官回道:“本府柳太爷有紧急公事禀见。”里面人道:“大人已安寝多时,请柳太爷明日来罢。”堂官回了柳公。柳公那里肯依?命人掌灯到内宅门外,亲自击梆。里面管门的听得本府太爷在此,今夜急于求见,却也不敢停留,慌慌前来禀见。

  阮大人此刻在房中观看文卷未安睡,即慌命人开了宅门,点起灯烛,传知府进见。柳公吩咐跟随人等外厢伺候,报门而进,向上打了三躬,道:“夜深有劳大人起居,卑府实系抱愧。”阮公道:“贵府夤夜前来,有何公干?请道其详。”柳公道:“只因卑府有一捕快祁中家下,昨夜杀死二人;祁中携眷逃走,凶手不知何人。细验男尸,系奉革生员黄子方,女尸系祁中家下服役之妇。据水夫高祥供称,李连义所杀。卑府已经夹讯着实,口供并无,且无凶器可证。但祁中又挈(掣)眷而走,事属恍惚。为此前来禀见大人高明详察。”阮大人暗想道:荒郊杀人,岂无地主?“今贵府验得男、妇,有多少年纪?”柳公道:“若论年纪,一老一少,并不相符,此非因奸而杀。卑府一介愚拙,叨蒙大人栽培,敬深感仰。但这一案事在疑难,未能善辨,求大人详察,指示卑府如何办理。高祥水夫已经发保在外,所有李连义现在监禁。卑府求大人恩典,宽限几时,容卑府拿获正犯审明,立即转报请示。”阮大人道:“本部院久知贵府廉洁,小心谨慎。此时马快祁中挈(掣)眷敛迹,大有情弊。贵府今晚回署,明日悬示赏格,速拿祁中到案,鞠问是否杀人?因何逃避?便知明白。那时本部院移咨督宪大人,另行详夺可也。”说话之时,只听得大堂已转三更。阮公道:“此刻夜已深了,贵府请便罢。”柳太爷向上打了三躬,别了都院,一人步出宅门。有他手下的人掌了灯球,在此伺候。柳公在大堂上别了堂官上轿。

  来至本衙门下轿,到了书房。韩相公尚未安睡,接见柳公,开言问道:“年兄辛苦了!谒见都爷,如何计较?”柳公命人取酒过来,与韩祁凤同饮,将见都爷的话细细言了一遍。谈至月色西斜,二人安寝。到了次日早晨,悬示赏格,拿获祁中,且自不题。

  再言吕昆落在安兵部千金楼上,已有三、四个月,与临妆成就了夫妻,如鱼似水。小姐虽系同楼,却是一尘不染。忽然那一日,谈夫人与小姐在楼下谈心,只见有个老家人带着平顶罗帽,穿一件元色缎海青,腰间巴掌宽大的鸾带,方头缎靴,打从明巷旁边耳门进来。见了夫人、小姐,抢上一步,向前跪倒在地,说道:“太夫人、小姐见上,老奴安福叩头。”谈氏夫人道:“你不在京中跟随老爷,如何回来了?”安福禀道:“夫人有所不知,老爷告老还乡,船已将顶马头,分付老奴前来道喜。请太夫人的钥匙开后门,好起行李。”谈夫人听得,喜出望外,向着瑞云小姐道:“我的儿,为娘的终日思慕,不想你爹爹今日回来。”正所谓:

  金钱卜尽全无效,驿马临宫自得归。

  忙忙命人收拾饭赏安福。用毕,取了钥匙,去开后门不讲。

  再言瑞云小姐听得他父亲回来,暗暗的心中害怕,骂道:“贱人呀,今日爷爷回来,你将那人藏在楼上。倘爷爷知道,如何言语应答?”慌慌上楼,前来送信。未知临妆是何主见?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三回 香闺内侍女<原作“美女”,从目录改>得信 扮女装书生逃回

  富贵五更春梦,功名一片浮云。眼前骨肉也非真,恩爱反成仇恨。休将是非自惹,莫以烦恼缠身,清心寡欲脱凡尘,快乐风光本分。

  这首闲词按下。

  话表瑞云小姐上得楼来,叫道:“临妆,不好了!贱人呀,此刻祸事降临,还不快来!”临妆正与吕昆在房内着棋,只听得“祸事降临”四个字,唬得他行车走到马上去了,忙忙取起棋盘、棋子,望着吕昆道:“相公不必着惊,待我看看何事就来。”款动金莲,来到小姐房中,问道:“小姐,有何祸事?”瑞云道:“贱人呀,你身居内室,死活不知。适才安福回来,禀知太太,说老爷告老还乡。船已顶了马头,来请钥匙,去开后门上行李。老爷少停就到家了,倘或知道此事,如何是好?那日我原命你送他出去,并非我与他有瓜葛。只因你这贱人贻祸坑奴,祸患不小。趁此老爷未到家时,快快命他早些下楼,叫他出去。言语之中,留心要紧!”你道瑞云小姐为何说这一句话?亦不过暗藏春色,包罗万象。见得那吕昆自从到我楼上以来,我原命你送他出去,无奈你[与]他难解难分,我与他并无苟且。但今日去后,必须要他读书成名,婚姻有分,切不可在人前谈及我家闺阃。虽系临妆不正,到底有关名节。这正是:

  再三不用叮咛嘱,尽在低头不语中。

  临妆答应道:“小姐请放心,婢子自然把小姐这番言语吩咐于他,叫他谨言要紧。”瑞云小姐不敢在楼上担搁,恐他父亲一时回来,毕竟要去迎接为是,只得下了楼来。

  一会工夫,有人禀道:“老爷回来了!”太太同着小姐迎至大厅,只见安老爷坐着八轿,后面跟了几个家丁,打外面进来。有人将屏门开得现现成成,老爷下轿进来,吩咐掩上屏门,笑嬉嬉的道:“夫人!我儿!”太太同小姐接见道:“恭喜相公贺喜爷爷!”母女父子三人见过了礼,分付备酒,晚间接风。众家人也来叩见。

  再言老爷同着夫人、小姐回到后边,有人巡过了茶,夫人道:“请问老爷,京中几时动身?因何圣上肯准老爷回来?”安老爷道:“老夫一则离家日久,二来膝下无靠,为了女儿终身大事,日夜焦心。蒙圣上准假回乡,一家团聚。但不知近日女孩儿可曾受过人家的聘否?”谈氏夫人道:“相公再不要说起!为这件事费尽了心机,眼前说的那些人家,也曾发了许多庚帖,不是无才,就是无貌,再不然就是人穷,因此并未定局。相公今日回来,正好商议。在我的意思,人家寒些到也不妨,只要女婿人品出众,或者招赘在家下,却也可以[使]得。”安老爷道:“婚姻大事,不可造次,宜慢慢图之,且自从缓。况且我们苏州地方是人文之地,何愁一婿难求?夫人放心!但不知今岁苏州可有什么新文?”夫人闻得老爷问新文,连连的回道:“我们是女道之家,那里去管闲事?若说新文,没有别的,今年春间听得家下人说:五花街当日吕静书老爷的公子,名唤吕昆,不知为着何事出去,音信全无;他家太太都想出病来了。不知目下可曾回家。”小姐坐在旁边,暗暗心中好笑,又言不出口。安老爷道:“想吕静兄只有一子,若是找寻不着,将来接代传宗,倚着何人?”安老爷想到这只句话上,打动机关,看一看自己的胡须,不觉两目已红:“见得吕年兄有子,尚且不能传宗;我安家将来宗支永绝。”正所谓:

  国家有难思良将,人到中年想子孙。

  安老正是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。夫妻父女谈些家常,天色渐晚,自然夫人命人摆酒,代老爷接风。老爷次日出门拜客不题。

  且言临妆得了这个信,慌慌报与吕昆知道:“老爷今日在京中回来了,小姐叫我送你出去。我想今日万不能够再留你住几日了。”一头哭着,一头说道:“依你是去与不去?”吕昆道:“姐姐说那里话?既是尊府老爷回来了,小生当得趁此机会出去,保全小姐与姐姐的名节。理该如此,何必下泪?我们后会有期。”

  临妆见他方巾直摆,难(虽)以下楼,恐人观之不雅。却好有个卖花妇人,有个花篮寄在楼上,取将出来。把吕昆的方巾直摆命他脱下来,并将鞋袜都收在里面。自己取出衣服,先将他头梳起个馒头鬏儿,戴了两股金钗,左右耳上将一对金圈箱将起来,搽烟抹粉,里面穿—件茄花色夹袄,加上件玉色绫背心。下衬件洒花绸裙,悄悄下楼。不知偷了那个姐姐一双半大花鞋,却也合脚。吕昆装扮起来,在镜子里面一看,正是:

  无奈蟾宫折桂客,到做调油弄粉人。

  吕昆浑身俱是妇人装扮,只有—件不像:走路还是男子形藏。临妆速速教他几步,也会做作起来。临妆见吕昆这双脚,又好笑,又好恼,连开口道:“我有粗词一首奉送。”因口占《黄莺儿》一曲:

  元褊阔胖尖,步香闺一溜烟。罗裙低系羞人见,恨当初少年,爱宽松懒缠。花容月貌因他欠,最堪怜;洞房花烛,压损俏郎肩。

  吕昆明知是打趣他的,笑了一笑,道:“姐姐有何言语,吩咐几句,小生要告别了。”临妆道:“我家小姐说你去外面,紧紧记着‘有关名节’四字,人前须要谨言。小姐这句话是包罗万象,有多少情节说不出来。你此去,必须要:

  早图连里成佳偶,免得红颜叹白头。”

  吕昆道:“自然央媒前来说合,姐姐但请放心。”取着花蓝就要动身。

  临妆道:“你在路上必须要拣个僻静之处,将身上衣服换了,方可回府。见了太夫人,切不可言及。还有一言奉告:自适君之后,个月以来,至此时身不自由,月水不通,乌云懒整,茶饭少思,想是六甲成胎。这便如何是好?”吕昆听了,吃惊道:“姐姐何不早说?直到今番措手不及,怎么样处?”临妆道:“相公不必害怕,事已至此,只好听天由命罢了。”二人谈心,各各伤感。此刻金乌西坠,天色已晚,慌慌取着花篮,相送下楼,开旁厢腰门,走明巷。好在此刻[那]些丫环妇女听见老爷回来,都到前边伺候。他二人来到明巷,只见外面灯球火把往来,俱是扛抬行李之人。众人也不敢查问。送至后门,临妆泪滴滴道:“相公好生走!言语在心,不可忘却。”吕昆道:“姐姐请回罢。”临妆送了他出门,方才放心。自然报与小姐不题。

  再言吕昆离了安府,趁此黄昏月下,正好回家。无奈身上穿了女服,意欲换了服色,才好回去。走了二、三里之地,有一人家,开着门在此。吕昆进来,才放下花篮,里面走出一人,将吕昆拦腰一把抱住。不知吕昆如何脱身回去?且听下回分解。